意識到自己將前世所想說出口,褚清思當下心中驚惶,但見男子情緒淡然,眸底也毫無波動,她欲要開口解釋的衝動又消失了。
安靜看著男子轉身離開。
*
又是東大殿。
又是黃昏。
神湛看著不遠處走來的男子,迅速低頭行禮:「李侍郎。」
李聞道未步入大殿,在殿檐簾廡之下,緩聲發問:「她可與大禪師言及過為何要頻繁針刺?」
神湛搖頭:「我從不問及這些,那是他們的命運。」
隨即,僧人便懊悔不已。
語氣過於觸犯。
自己很早就明白佛道與天下政治息息相關,為了讓佛道恢復南北朝時的繁盛,許多名僧大德都會與宗室諸王公主及天子、長安的權貴來往,以求時機。
但即使親眼目睹過同門朋友為此送命,或是被幽禁。
他仍毅然選擇與曾經的天子李芳交好。
因為佛道要再次昌盛只能如此。
可他也從此發誓無視眾人的命運,所以李芳被廢、女皇即位的時候,自己始終都緘口。
然李聞道聞言,眉眼間也並無慍色,只是掀眼看過去,命道:「此事不要告知褚公與亮德,不然你再難得她信任。」
他眸光晦暗,以言語警戒:「我也會被殃及。」
在女子以為醫師是他遣人帶來為她看手腕創痕的時候,那一瞬所流露出來的是怨恨。
神湛詢問:「那以後是否還要繼續給褚小娘子針刺。」
李聞道淡淡吐出兩字:「隨她。」
*
及至深夜。
褚清思已經安寢。
須摩提跪侍在臥榻旁,將香料加入彩繪的薰香陶爐中。
而帷幔內,女子的細指漸漸往掌心捲曲。
在洛陽與太微城相鄰的東城裡。
有一四方高台
高台之上是她的父兄。
「梵奴?」
「你為何會在此處?」
「李拂之呢,他為何要讓你來了這裡!」
褚儒見到女子站在刑台東面,情緒忽然變得激動起來,開始高聲怒吼。
但褚清思還未能開口應和。
握有長刀的武卒站在其身側,舉起手,再果斷揮下,其聲就猶如刀落在木俎上。
阿爺的頭顱也於頃刻掉落在地。
褚清思隨即慟哭,她想要開口,但喉中彷佛被礫石哽住,只能從中擠出悲痛之音。
尚還存活著的褚白瑜看見小妹痛哭,他如昔日那般溫和笑著:「我與阿爺只是去見阿娘了,梵奴暮年再來與我們團聚。」
「梵奴,你身體不好。」
「不要哭。」
很快長兄也在刑台上死去。
...
在父兄的鮮血中,褚清思終於大夢驚醒,睫毛沉重的再也無法像鴻毛那樣飄舞,她掀開大被便赤足下榻,精神恍惚的朝著開在南面的門戶走去。
須摩提迅速追去:「小娘子。」
褚清思聞言,有些不知所措地猛然停下,眼底瀰漫著一片濃霧,她小聲嗚咽著:「我要長兄,我要阿爺。」
見到如此狀況,須摩提當下就去告之婦人。
簡壁也因過於急切,把披帛都遺忘在衣架上。
待來到居室內的時候,女子抱著雙臂在案前席地而坐,始終都只重複著兩句話。
要長兄,要阿爺。
婦人蹲身下去:「梵奴,發生何事?」
褚清思聞聲抬頭,心中的遲疑及猶豫使她看了婦人許久,最後才啞聲道:「我夢見了父兄的死亡。」
簡壁遂安撫:「只是夢,若梵奴不安心,等雞鳴我們就驅車歸家。」
褚清思淺淺頷首,她不知道要如何去告訴婦人那是真的,所以自己只能沉默著微笑。
婦人親自去裝衣物的筐篋內拿來羔裘蓋在女子肩上,仍是不放心,欲要留下。
褚清思將自己的身體掩在溫暖的裘氅中,就像一隻小鹿藏於富厚的草叢,她望了眼疲睏的婦人:「已經夜漏,簡娘理應保重身體。」
簡壁也只好看向那個龜茲人:「要盡心隨侍小娘子。」
須摩提唯唯一聲。
婦人離開後,居室的門戶關閉。
褚清思抓取著香料,扔入薰香陶爐中,直至內心鎮靜,她才收回手,手指無意識的捻著裘氅,在顱中重新整理著剛才所想起來的前世,最後終於從繁雜痛苦的記憶里看清了其中最重要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