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殿堂中央的武氏回過頭,寬眉壓在眼尾的細紋,漆木底作黑髮、上繪銅花的義髻被漸白的真發所裹。
雖然五彩紋飾的胡服與宮人所穿無太大差異,但在婦人身上卻全然看不到那些宮人的天真爛漫。
惟余能使天下懾服的威怒。
她說:「突厥十部拘留了吾所遣去的使者數人,不量其力。」
褚清思聞言,瞬間明白女皇的言外之意,疾步行至殿堂以北,屈膝跪坐在婦人用以處置政事的几案前的坐席之上。
隨後拿取一帛書,執筆欲寫天子將要發往庭州的詔令。
武氏背手,於案前挺胸闊步,目光如炬。
然而太子來了。
褚清思循著陰影望去。
李詢應是奔走至此,言行中不見往日的從容:「阿娘,昔年是阿爺背信在先,所以歸降的突厥才會再次叛亂,如今突厥既再有臣服之意,大周理應以大國之風烈與其邦交。」
涉及高宗,婦人不悅提醒:「佛奴,胡虜豈是持義守信之輩,他們今日不敵,故而北面稱臣,若有一日再度壯大,又將背叛大國。」
褚清思微抬眼,很快長睫又遮住眸子。
那已經是數載之前的事情。
昔年歸降的突厥可汗去到長安,但卻被斬殺於市。
率十餘人逃出的突厥貴族在幾年前召集那位可汗的舊部,再度反叛。
而此次歸降是突厥在去年接連大北以後,其可汗表明願意歸順大周,並遣使者來洛陽。
但及至如今,女皇才開始遣使者去突厥。
李詢意識到自己對阿爺的僭越,不再談及昔年的事情,只論當下:「突厥可汗在尺牘之中言明要見的是皇室諸王,而阿娘所遣去的使者卻是自己的外生。」
聞見親子的諫言,在震怒中的武氏終究是得以平靜,寬眉稍揚:「觀音,命韓王武不文再率使者去突厥,再向突厥傳達吾的納降之心。」
褚清思輕應:「喏。」
於是,她垂下長頸,認真在帛書上以一個大國的風範撰寫命書。
或許是多年的譯經所致,使得她對此類晦澀的外交辭令幾乎是得之於手而應於心,不用如何思慮就能夠將女皇簡單的一言,變成一篇有繁有簡、言之有物的詔文。
後武氏又以溫柔的目光看向李詢:「至於其餘隨行韓王的使者及此行所攜之財帛竹簡,佛奴決策即可。」
李詢拱手,從集仙殿退出。
褚清思伏案將文書起草畢,掃了眼几案,然後雙膝離開坐席。
見她的視線落在其餘文書上,武氏似笑非笑:「觀音想要閱看?」
事關政治,褚清思迅速垂眼,謹慎的輕輕搖頭:「兒的職責不在此。」
女皇聞言一笑,同時伸手拿起女子起草的文書,絲毫不避諱地談及簡書內容:「不過是以崔如崇為首的那些人在這三年間不停諫言,要吾清除酷吏,還政治清明。」
閱完帛書,婦人遂心,而後遞交給女子,隨即又關懷道:「眼睛可還疼?」
在河西遇襲以後,雖然曾在裴娘子家中得到醫治,但多日奔波及剛回到洛陽就開始為女皇起草文書,用眼過度而導致時常發乾,並伴隨淺淺的疼痛。
褚清思掌心朝上,將帛書握於手中,低頭抿唇:「只是仍有些不適,不敢言疼。」
一句不敢言疼,猶如是家中受寵愛的小孩在朝長輩撒嬌。
武氏本就偏愛貌好有才之人,再加之女子侍立數日來,所起草詔書不僅符合她的意願,且言畢成文,此時的神色也頗為適意道:「今日已無事,去天宮寺命那神湛醫治醫治,聖賢雖都言目明不及心明,然眼盲連家門都難出,心明又有何用。」
婦人知道這三月以來,女子都找的是那名僧人醫治,至於其餘的,不值得她去重視。
褚清思雙眸似乎也頃刻就有了光彩。
「多謝聖人。」
*
自殿內離開,褚清思命女皇身邊的宮人將起草好的文書送入門下。
而後她朝長樂門走去,有兩名胡服宮人隨侍。
步過相隔百步的億歲殿前的時候,溫厚的嗓音響起。
「褚才人。」
褚清思朝前方看去。
李詢還在。
她收起愕然,微微頷首:「太子殿下。」
在集仙殿時,女子眸中的思緒太沉太濃。
李詢無法對這樣一位名相之後視而不見,憂心詢問:「褚才人歸來已有三月,是否還習慣洛陽的起居。」
褚清思聽言,淺淺一笑:「洛
陽於我而言雖非故土,但此地與故鄉長安相隔並不遙遠,所以並無不適,勞煩太子眷顧。」
李詢很清楚的知道眼前這個小娘子怨自己。
阿娘為了向東宮施加政治壓力,所以才會發生那件事。
褚儒是因他被牽涉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