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他叫自己小字,朱娘子怔了許久,知道自己被認出,終於慘然一笑道:「不是。」
「什麼不是?」
「不是我指使人害死的,」她似陷入回憶,輕輕搖了搖頭後,聲音緩緩道:「是我親手殺的。」
顏元今眉頭頓時一皺:「親手殺的?」
李秀色和衛祁在趕至橋邊時,正聽見顏元今問出這一句,衛祁在見那朱娘子印堂發黑,隱約有屍氣紋路,心中一跳,當即道:「娘子,你這是要……」
朱娘子搖搖頭道:「道長……我還有些時間,待我說完,你便將我殺了罷。」
李秀色本還掛心著倒貼一事,聞言頭腦一嗡,正要去朱娘子身邊,卻被衛祁在伸手攔住,嘆氣道:「李姑娘,朱娘子化屍在即,還是隨她的心愿,先聽她講吧。」
朱娘子感激看他一眼,方道:「我本名江翠,小字珍珠,方土鎮人,因家中貧寒,十六歲那年遭人販拐,輾轉來到都城,被亓寶權救下。那時他大概有……三十歲?新官上任,意氣風發,」她說著,口中嗆了口血,咳了幾聲道,「我至今、至今仍記得他那天將我買下來時,眼裡的憐惜與珍重。」
「我年紀小,又受了太多苦,突然有人將我解救於水火,又對我無微不至,照顧有加,便很快便深陷其中。起初……也是甜蜜過的,剛成親那三個月,他對我極好,見我常常做噩夢,便整夜照料寬慰,輕拍我背部入睡,久而久之,便將我從過去的陰影中拉了出來,我常常想,這個郎君,大抵上天憐惜我,獎賞我的,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的人呢?他對鄰里也好,對母親也好,這世上就沒有他不善待的人。」
「直至有一日,我歸家途中,手中帕子落了,恰好被鄰宅的主家撿起,那主家印象里樣貌生的不錯,我接過後朝他感激點了點頭,並未攀談,便匆匆回府了。開了門,才見我那夫君正站在門後直直盯著我,問我:為何這麼晚才回來?」
「我心中並未覺得異常,只說笑著進屋,給他試新裁好的衣裳。那衣裳大小剛好,樣式卻是黑色的,他換上後,突然停在我面前,看我半晌,又問我:為什麼只給他定黑色的服飾?見我沒答,便陰沉沉道,是因為他貌丑,所以不配穿鮮艷的衣裳嗎?」
「我那時只覺得他目光有些嚇人,卻也沒放在心上,因我知道他小時候也受過苦,被人嘲笑過,所以便不願觸及他傷疤,將話題搪塞過去。而後第二天,便去裁縫鋪給他換了身敞亮的。」
「幾天後拿回府來,正巧又碰見那穿著一身黃衣的鄰宅主家,我記得那黃色,是因我給我那郎君換的也是明黃。到了家,給他換上,本以為他這回會喜歡,誰知他照了銅鏡,忽而又發了火,怒罵我為何要故意氣他,是不是瞧不起他,是不是覺得那主家好看,魂被勾了去,所以專門定了這個色來彰顯他是多麼的醜陋,來嘲諷他、貶低他。」
「沒等我回話,他便突然轉身,揚手便給了我一巴掌。」
說到此處,朱娘子竟笑出了聲:「你們知道他罵我什麼?……盪*婦……哈哈。」
「我這寵我、愛我、人人皆知他將我捧在手心上的夫君,罵我是盪*婦!」
李秀色不知為何,忽然有些難過,看著她面上的笑,喃喃擔憂道:「朱娘子……」
顧雋與陳皮早便從暈眩中轉醒過來,卻都沒有出聲,只怔怔聽著。
朱娘子抹了抹唇角乾涸的血,又道:「自那以後,他便經常打我,我才知我這夫君竟是個疑心病極重的人,他根本是個瘋子!懷疑我嫌他貌丑、懷疑鄰里天天嘲笑於他、懷疑我這張臉是狐狸精變的,我路上遇見誰多看一眼,都是存心勾引……懷疑每個男人都垂涎我,和他交好不是因為看得起他,是因想要與我通姦!你們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啊?」
「我多麼想問問他,他將我從噩夢拉出,我如此愛他,他也說他愛我,可為何又要將我推入另一個噩夢?」
她話音一頓,顫巍巍伸出右臂,掀開袖口,現出上面觸目驚心的陳年疤痕,厲聲道:「看,這都是拜他所賜……我根本沒生過什麼病,這雙手,是生生被他打成這般的!是他讓我變成連個盤子都端不穩的殘廢!」
「可他在人前是什麼樣呢?他樂於助人,回家便跟我辱罵那老不死身上的泥蹭了他一身,他寵我愛我,每日都要向鄰里展示他這個好夫君又給我買了什麼好玩意回家,刺繡?書畫?哈哈,我手都被他打成這般了,我還刺什麼繡,畫什麼畫?!況且我根本不喜歡!」
「我與他成親後,他連盒胭脂都不讓我買,我原本聽信他說是因為我天生麗質,無需裝黛,後來才知,他根本就是不想讓我裝扮,他恨不得毀了我的臉,叫我再不能出去勾引別人!」
朱娘子的一番話叫大伙兒心中堵上一口鬱氣,顏元今最先開口:「所以你便殺了他?」
「是。」朱娘子眼睛突然紅了一圈,顫聲道:「我沒有辦法呀!他日日打我,夜夜打我,我去找我那婆婆,我那婆婆也是個人人稱道的好人,我本以為她會幫我的,可她說什麼?我兒不會無故打你,還不是你不守婦道!我沒辦法,連她也視而不見,她只向著她兒子!」
「有一日他喝醉了酒,跟我說又有誰在背後罵他丑,笑話他癩蛤蟆吃天鵝肉,他生氣,見我在旁邊不說話,問我為何要生得這麼漂亮?為什麼要他配不上?說完,便抄起棍子要打我,我躲也躲不過,總覺得這一次他是真的要將我打死,便趁他腳步不穩摔向床沿暈眩之時,用我原本想要拿來上吊的繩子,勒死了他。」
「我勒死他後,也不想活了,正要自尋死路,誰知房門突然被人撞開,竟是那個主家。他聽見房中動靜,破門而入,才將我救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