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里,九鳴只著一件素白單衣立於花架之下,一張臉隱在斑駁的光影里,瞧不真切。
檐角一盞褪了色的舊燈籠在風中搖曳,昏黃的光暈時明時暗,將他的身影勾勒得支離破碎。光影交錯間,他單薄的身形在青石板上投下飄搖的暗影,像只脆弱的紙鳶,隨時會被這深沉的夜色吞噬。
宋昭神情微滯,廣袖下的指尖無意識地捏緊了袖口,心底漫過一絲歉疚。
「那我明日再讓人去買。」
說完,宋昭又深深望了九鳴一眼,見他再無旁的話,便轉過了身,望著魚塘中的錦鯉發愣。她猜不透九鳴的心思,剛剛還拒人千里之外,怎麼現在又說起油酥餅了?
余光中,見九鳴緩緩走近。宋昭腳上仿佛生了根一般,沒有轉身離去。
兩人默契的誰都沒提昨夜之事。
微風在兩人之間流轉,捲起幾片零落的花瓣,飄飄蕩蕩落在了九鳴的髻發間。
他卻渾然未覺,望著宋昭的背影,胸膛上下起伏著,胸口好似有塊石頭堵得他喘不上氣。
兩人的袖角在風中輕輕擺動,時而相近,時而相離。那不過兩三步的距離,卻仿佛橫亘著萬水千山。
他立在光影交界處,她站在月色清輝里
,中間仿佛隔著千言萬語,近在咫尺,又遠似天涯。
宋昭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藥香,想到他體內的半月散,終是不忍,問道:「你還喜歡吃什麼?一併告訴了我,我著人去安排。還有,你可還有什麼心愿?」
九鳴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女子柔美的臉龐蒙著一層昏黃的光暈,她低著頭,眉頭緊鎖,神情凝重,心事重重的樣子。仿佛知道他時日無多,要聽他交代後事,為他完成遺願一樣。
九鳴想著過往的二十餘年,心愿對他而言,就像是一把最鋒利的鈍刀,日日磋磨著陳年的舊傷,讓他囿於圍牆之中,不敢提及觸碰。
少頃,他方淡淡道:「如今我孑然一身,已沒有心愿可了。」
宋昭轉身複雜地看了他一眼,是人都有心愿,他怎麼會沒有呢?大概是不想說給她聽罷了。
宋昭在心裡嘆氣,九鳴至今都不信任她,她又何嘗不是如此?原本她在芙花娘娘神像前,誠心祈禱要助九鳴恢復光明,助他達成心中所願。既然他沒有心愿,那心愿這一條是不是就可以劃掉了?
「你呢?你的心愿是什麼?」九鳴問。
宋昭忽然莞爾一笑,他不肯說自己的心愿,她就願意說給他聽嗎?她如果說心愿是想儘快和他懷上孩子,會不會嚇到他?還是算了。
宋昭望著朦朧的月色,想起小時候她和阿弟在庭院中練箭,父親就教導過他們——「箭要穩,心要正,箭鏃所指之處,當是家國所向。將來要以天下為己任,做大梁鐵骨錚錚的男兒郎」。
於是道:「我的心愿就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讓我能無憂無慮地遊山玩水,安心愜意地吃喝玩樂一輩子。」
她唇邊忽然漾開一抹淺笑,如雲破月出,清輝乍泄。夜風拂過,幾縷青絲拂過她凝脂般的面頰,廊下的燈火在她瞳仁里碎成點點金芒,恍若星河傾落,讓整片夜色都隨之明亮起來。
九鳴也情不自禁地彎起嘴角,語氣輕快地附和道:「既如此,這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便也當作是我的心愿吧!」
宋昭眼睫倏地一顫,唇畔的笑意如退潮般斂去。她抬眸望向九鳴那雙慣會惑人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下垂,似幽怨道:「那……這個心愿可不好實現。」她也助他實現不了啊!
「是不好實現,卻不是不能實現。七小姐不是說過,只要我們期盼,就一定會有好事發生,沒有如果,一定會實現的。」九鳴的語氣無比鄭重。
竟將宋昭那日同他說過的話悉數奉還了回來。
宋昭怔了怔,朱唇微啟又抿緊,眼尾泛起一絲難以察覺的緋色。手指無意識地揪了揪披風上的帶子,心下一片茫然,「如此,往後數十載,就要看我們大梁儲君的了。」
「七小姐看好太子殿下嗎?」九鳴低聲追問,下意識靠近宋昭,企圖能看得更清楚一些。心中陡然生出一絲迫切和緊張,想知道她心中的自己,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我們儲君啊~」她語氣不自覺低沉,略頓了一頓,方道:「我看不看好不重要,天下人看好,陛下看好他很重要。」
宋昭自小長於公侯之家,自然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朝堂之事,盤根錯節,一不小心就會被抄家滅族。妄議儲君是大不敬之罪,雖然在自家庭院閒話幾句,難免有心懷叵測之人聽了去,還是謹慎些比較好。
「據說我們這位太子殿下,最是……唔——」
九鳴話未說完,就被宋昭一把捂住了嘴,隨後「啊」的一聲,雙雙跌坐在花架下面的長椅上。
宋昭半跪在他身上,捂著他的嘴,俯身在他耳畔小聲道,「不要說,不要妄議儲君,小心隔牆有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