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道知擺手說:「憑什麼?先住下來再說吧。」
晚間,皇甫道知有自己的應酬,早早地出府了。王妃庾清嘉繡了一會兒花,逗弄得兩個兒女都睡下了,對身邊的侍女說:「他們男人家喜歡什麼秉燭夜遊,我不妨也自己找樂子。今兒新來的路娘子,倒不知各處收拾得怎麼樣了。去瞧一瞧吧。」
雲仙還沒有睡,她這尷尬的身份,自然連丫鬟婆子都不待見,早早地躲懶睡覺去了。她解開衣服,艱難地把藥酒擦在傷處,熱辣辣地滲進去,疼得她不時倒抽涼氣。及至庾清嘉秉燭到她住的屋子時,雲仙手忙腳亂半日沒能把衣裳收拾齊楚。庾清嘉身邊的小丫鬟一臉厭惡地看著這個原本府上的家伎,勾搭了主子之後,衣衫凌亂、長發披散的楚楚模樣。
雲仙掩著衣襟,慌亂地低頭問安。
庾清嘉四處環顧一番,問道:「日常該有的東西,沒有人剋扣你吧?」
雲仙低頭道:「沒有,婢子這裡,一切都好。」
庾清嘉看看她散亂的輕紗披帛下,背脊上一道一道的鞭痕透出來,又問:「傷口若是嚴重,可要請個郎中?」
她是出於當家主母應有的客套,但在雲仙,冒死進入王府,等的就是這個時候。她柔弱地搖搖頭,看了看庾清嘉身邊的小侍女,又淒楚自憐地說:「不用了。我自己做的孽,原也該自己承擔。」見庾清嘉似乎不耐煩聽這個,說了幾句撫慰的套話,仿佛拔腳要走,她急急又道:「我但想著,每一鞭子是洗刷我不能當一個乾淨的母親的恥辱,心裡就還好過些。」
和一位母親談當母親的感受,最容易有共鳴。庾清嘉本來已經轉身,卻為這一句又回眸,似笑不笑說:「哦,聽說你出府之後,又嫁作商人婦,還生了孩子?」
雲仙眼淚撲簌簌落得真實不虛:「是的,兩個閨女,一個賽一個可愛。只是夫主家想要傳宗接代的兒子,我卻再也生不出來了。」這寥寥幾句話背後的淒涼故事,庾清嘉不由頓住腳步,怔忡了一會兒方道:「你既念著孩子和郎君,又為什麼……」
雲仙又看了看那個小丫鬟,庾清嘉道:「你不必擔心,這是我信得過的人。你要真有什麼請求願望,就今日一面之交,我也願意幫你。」
雲仙俯首行了個大禮,方低聲道:「婢子自從被大王賜出給楊大將軍,大將軍不願妻子傷懷,執意不娶婢子,而是認作妹妹,嫁到秣陵,實實在在也過了幾天好日子。」她不覺間又是淚流滿頰,抬手擦了擦,搖搖頭說:「那些事,婢子也不願意再去回想了。我的日子被毀了,再也回不去了。」
庾清嘉同病而相憐,默默地看了雲仙一會兒,說:「那麼,你是為楊大將軍進府的?你想做什麼?」
她如此敏銳,雲仙心頭微微一驚,嚅囁著竟有些不知說什麼才好。庾清嘉淡淡笑道:「你不必怕。大家看我似天上人一般,可是我自己明白,你說的那種從好日子突然掉落到地獄一樣的感受,我也有過。」她目光遼遠,仿佛透過屋子的牆壁,看向很遠很遠的地方,說話如同夢囈:「我阿父,從小把我們姊妹當做掌上之珠,疼愛不夠。嫁了人,這種被捧在掌心裡的感覺,就沒有了;我阿父,國之棟樑,卻遭人忌憚,在雍州用兵,我日日擔憂,期冀著父女重逢的一天總會來臨,但是,這希望也沒有了……」
她漸漸淚下,唇角還彎著一抹笑:「他被傳出投敵的消息,我的兄弟、堂兄弟、伯伯、叔叔全數下獄。聽聞中書郎在陛下授意下,草擬廢黜皇后——我的妹妹庾獻嘉——的消息。」她突然又把目光聚焦在雲仙的臉上:「楊將軍是庾家的恩人,成全了我阿父的清名,也救了我們庾家百餘口的人命。你若是為他有所求,我結草銜環,萬死不辭!」
竟然來得那麼容易,這回,輪到雲仙愣在了那裡。
建德王妃進宮進詣皇后,宮娥宦官們皆知道這是姊妹兩個,有說不完的體己話,於是奉完茶點,便都退下,把空間留給她們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