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姐姐,天色已經暗了,過氣的嬪妃熏籠用的是劣質炭火,在燃盡之後發出了難聞的煙火味。庾獻嘉斜倚著熏籠,一旁丟著繡了一半的衣料,慵慵地一動都不願意動。一個小宮女躡手躡腳進來為她換炭火。庾獻嘉方始開口:「分例不足,還是省到睡覺時再用。我出去走走,周身也能有些暖氣。」
好容易有了一個晴天,夕陽給西邊的天空鋪陳了一道亮色的錦緞,隨著西風,雲錦似的晚照變幻著光影與紋樣,美得令人看不夠。庾獻嘉披著單薄的白布棉袍,手裡拎著一盞小小美人燈,在中庭的樹下極目遠眺,目中漸漸盈盈滿溢著淚光。阿姊再多不幸福,至少嫁人的時候得償所願,可是自己,空有美貌與才智。
天色愈發黯淡了,西邊最後只餘下了一道窄窄的紫光,萬事萬物就似突然之間,與孤淒的西苑一起,墜落到無邊無盡的冷漠、孤獨與黑暗中了。庾獻嘉感覺自己的白衣上亦拂滿了灰暗的塵埃,抹都抹不去一般。她抱著膝蓋坐在樹下,歸鴉的巨大陰影掃過她的天空。她洗脫了剛剛和姐姐在一起時的靈慧自在,又陷入了屬於她自己的茫茫的恐懼中。
她的新婚之夜,那個穿著整齊,連襪子都是嶄新的皇帝丈夫,一臉裝出來的笑容,與她結縭,喝合卺酒,然後把她放在大紅的錦被牙床上。他相貌俊秀,而身形瘦弱,滿滿的都是不自信。他心急如焚,動作粗魯,疼得她淚水漣漣。在幾乎讓她昏厥的劇痛和衝擊下,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喃喃自語些什麼。然後,她挨了生平第一個耳光,睜開眼看見她的新婚丈夫顫抖著手指著她,好半日才說:「你這個賤貨!」接著拂袖而去。
後來宮人偷傳,她在新婚的夢囈中,喃喃喊著「將軍」,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從那天起,她發現自己可以自由自在地相思,想念為他斟酒時他身上勃發的好聞氣息,想念他說笑時五官的生動變化,想念他騎坐在高頭大馬上啃著女郎們投擲過來的果子,唇邊的笑靨和水果汁,甚至想念他不拘小節地踞坐時,襪底露出來的兩個好笑的洞洞……
又一隻歸鴉的陰影閃過頭頂,在她手中纖巧的美人燈上投落一個巨大的黑色影子。她莫名地又不再恐懼,而是像每每夏末之時,在露水遍地的顯陽宮苑裡,靜靜地赤足走過,無數的飛蛾會前赴後繼撲向她手裡的燈火。
那時,她笑那些飛蛾的愚蠢,為了那一屑屑可望而不可即的光明,寧願焚身也不肯退步。
可是,她又覺得自己就越來越像這樣的飛蛾,在這樣一個又冷又餓的黑夜,無比渴望照亮她周身的那一屑屑光明與溫度,而不想管光明與溫度的背後會是什麼。
皇甫道知的年過得不愜意,會稽傳來的奏報,虞亮及其所有家人,皆被屠戮,部曲中不服從的也沒有好下場。北府軍簡直是一群土匪,除了心心念念服從楊寄之外,無人能敵。會稽土斷中吃虧的人自然少不得上書哭訴,然而,人心勢利,發現皇帝並無能耐之後,更多人選擇了攀附楊寄,希冀在楊寄這棵大樹下求得蔭庇。
宮中開始籌備過年,可是宮人們有氣無力,簡直還不如在王府時過年來得熱鬧。庾清嘉看著丈夫越來越緊的眉頭,嘆息道:「陛下,最終只從尚書省爭來五十萬錢。楊寄說他小時候過年,百來個錢買豬頭肉、青菜和新米,再花十數個錢買鞭炮,就能過得好舒服。言下之意,還是怨宮裡花費大。」
「慳吝鬼!他懂個屁!」皇甫道知爆發道,「叫內侍省帶些上年紀的老宮女、老宦官坐到尚書省去哭給楊寄看!瞧他好不好意思!」
庾清嘉苦笑道:「我已經派了。楊寄把那群老宮女迎進去,問:各位是想在宮裡吃肉,還是回家團圓?要是想回家團圓,由尚書省發公中錢糧,敲鑼打鼓送還家!當時就說愣了一批。他還假惺惺在那兒嘆氣,念什麼『十五從軍行,八十始得歸』,又說『大家是十五入宮來,八十還未回』,說得那些老宮女哭成一片。我也服了他了!」
皇甫道知氣恨地說:「這個混帳行子,哄人的本事最強!當年沈沅不就是——」他停了口,看著庾清嘉,警惕地問:「藏得還好吧?」
庾清嘉唇角一抽,笑容更加苦澀:「郎君,你這險招,我都覺得害怕。會稽土斷,不是你從亂中牟利,反而是便宜了他。若是沈沅這事再出來,他難道不會與你徹底翻臉?本來在他手下討生活就不容易,徹底鬧僵了,大概我們都只有一條路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