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怯生生在門邊問:「陛下,已經是四更了……」
「滾!」
只換得這樣一聲呵斥。宮女哪裡敢惹正在暴怒中的皇甫道知,同情地看了她們金尊玉貴的皇后一眼,無聲嘆息著出去掩上了門。
在庾清嘉眼中,此刻丈夫雙眼赤紅,表情猙獰,顫抖的手指過來掠她的額發,渾身噴薄著酒氣和戾氣。她本能地別過頭,想護住自己的最後一絲尊嚴:「陛下,就算今日臣妾說錯了,難道不能下旨申飭,不能立詔廢后?非要這樣折辱我麼?」
皇甫道知「呵呵」地笑:「庾清嘉,是不是你和她一樣,心裡是瞧不起我的?」
「沒有……」庾清嘉抬著淚眼看他,他臉上縱橫流淌的,大概亦是淚水,「陛下當年曲水流觴,七步成詩,妾豈不視您作巍巍明月?」
「可是如今,我不寫詩了,也沒有那時的詩情畫意了,在權力場上,我是個失利的男人,所以你和她一樣,你和所有人一樣,骨子裡瞧不起我?覺得我根本不配坐在御座上,而應該早早下遜位的詔書,禪位給楊寄,才是正理?」
「陛下!」庾清嘉懂他的苦楚,越發憐他,剛剛他的暴行她仿佛忘記了,跪直身子去撫摸他的臉頰,意圖安慰他傷痕累累的心靈,「陛下是皇族,尊嚴貴重,無人能及。遜位只是權宜之計,松乏楊寄的警惕,他必會三辭而後已,這段時間,陛下有的是機會反撲他。郎君……我怎麼會瞧不起你?我……我對你的心……」
她恨不得把心掏給他:他是她選的,少女時的一腔愛意全數給了他,後來,縱使成為一對怨偶,可看到他一絲一毫的柔情,她就會淪陷。庾含章曾有能力使她擺脫皇甫道知的時候,可她還是優柔寡斷,因為捨不得心裡那個最美好的影子……
她的心,皇甫道知不懂,他仍是「呵呵」有聲,半醉中似在淺笑:「你不懂他,他會裝,會演戲。我遜位,他假意推一推,就會要下來。你知道麼,石頭城的江灘里,挖出了一件古物——」
這件古物引起了轟動:一隻長滿了綠瑩瑩銅鏽的青銅小鼎,只有人的巴掌那麼高矮,鼎的上面是山羊的圖案,羊角蟠曲,成了鼎上雙耳;下方卻又是老虎,三足是三隻虎腳爪,方棱出廓;中間部分鑄著篆文字兒。是一個在石頭城邊修葺的民伕,埋鍋造飯時挖出了這件寶貝,一層層往上獻。(1)
太史司奏報,道是年前這段,恰恰夜空出現了「五星連珠」的奇景。朝中竊竊私語:五星連珠原是預示著明主將出,只不知誰將獲得上天的「授命之符」。而博學之士則仔細查看了這隻銅鼎,上頭的文字譯出來也是大吉之相,語焉不詳地說什麼「內紓國難,外播宏略,八統以馭萬民,九職以刑邦國,加以龍顏英特,天授殊姿,圖讖禎瑞,皎然斯在,惟天為大,惟堯則之。」
堯帝禪位的典故馬上又讓好事者附會起來:羊角者,楊也;虎足者,騶虞也。是可謂天命所歸,某人終饗九五之位。
當時,朝堂上的皇甫道知,手掌握著衣襟,指甲都把掌心掐紅了。那些趨炎附勢的傢伙,毫不顧及他這個還在位的皇帝的感受,一股腦開始稱頌「天意」,把目光齊刷刷地瞥向低頭不語的楊寄。
現在,這個四更的寧靜夜晚,顯陽殿一片破碎,亦是一個極壞的預兆,使皇甫道知心頭髮顫,憋悶和憂懼同時襲來,宮中酒水醇厚,後勁一陣陣地往上泛,他若不找一個情緒的發泄口,簡直就要憋死了。他似哭又似笑:「清嘉,你信麼?那些所謂的飽學之士,一口咬定這是千年古物——上天難道老早就註定,這個可惡的賭棍將要獲得天下?」
他顫抖的唇湊過去:「清嘉,他們一個個爭著把家中的女郎獻給楊寄,不是巴望著當皇后,就是巴望著當貴妃。後頭那個,就快沒用了,我要撕碎她,讓楊寄痛苦一輩子……」
「陛下,」庾清嘉亦在他的吻下顫抖著,流著淚撫著他的背,為他順著身體裡流竄橫行的倒逆之氣,「你撕碎了她,楊寄就要撕碎你!你何必以卵擊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