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開出章家所在的園區,林晉慈閉著眼,實際並無困意,腦子異常清醒地在回想,不久前發生的場景——章岩喊住準備拉車門的傅易沛,浸在夜色里的聲音,平淡中透出不尋常的意味,他對傅易沛說,叫他之後有空,一個人過來一趟,有點事說。
舅媽嗔嗔一笑,不滿道:「人家小朋友正談戀愛呢,哪有時間給你,你當舅舅的能不能少使喚你外甥。」
傅易沛應下,舅媽叮囑他慢點開車。
林晉慈之前被拉去當導演系期末大作業里的一個小配角,經常聽到他們討論鏡頭語言、畫面情緒之類的東西。
她最後看了一眼章岩,對方同樣也在看她,她想著,如果這是電影場景,此刻鏡頭應該推近,切為特寫,讓觀眾看到揮手道別的章岩眼裡,隱匿著不為人知的凝重。
車子停在一處需要等四十多秒的紅燈前。
林晉慈睜開眼,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只是語氣自然地問傅易沛:「你之前好像從來沒說過你舅舅是章岩?」
「不是故意瞞你,我也沒跟別人說,逢人就說』我舅舅是章岩『好像也有點奇怪。」
傅易沛是笑著說的,於是林晉慈也輕輕應了一聲,說,好像是會有點奇怪。
這樣的做法也符合傅易沛的性格。
他不止沒有說「我舅舅是章岩」,也不曾說過「我爺爺是傅祺聞」。
是林晉慈聽他提起高三春節兩人在榆錢巷遇見的事,傅易沛說那次是去看望親人,因同樣姓「傅」,榆錢巷有一戶很有名的姓「傅」的人家。
林晉慈先是自己猜到,然後被傅易沛親口證實,傅老先生的確是他的爺爺。
小時候夏蓉帶著弟弟和林晉慈去那家拜訪過,為弟弟求國畫大師指導,那次外婆氣到住院,放了狠話,夏蓉覺得外婆不體諒她,也生了氣,之後就再沒去過榆錢巷,既不拜訪那位傅老先生,也沒怎麼去看望外婆。
林晉慈以為從那之後兩家就不來往了。
高三在榆
錢巷住的那一年,才曉得,那家的保姆中秋會來送些低糖的手工月餅,端午也會登門,問外婆討一把驅邪護宅的青艾。外婆不是世俗意義上的和藹老太太,卻也會站在院門邊平淡應下,說待會兒割了捆好,會叫外孫女送去。
也就是這樣了。
說親厚稱不上常來常往,說疏遠倒也不算全無交集。
並且在數次無意而零散的聊天內容中,林晉慈得以知道,傅易沛只知道她的外婆。
他的爺爺只對他說過兩家結緣的起因——以前特殊時期,家裡被砸被毀,潦倒得吃不上飯,是巷子東的季奶奶和她先生接濟了自己一陣子。
傅易沛不知道她母親夏蓉讀書工作都曾受傅家的恩惠,甚至貪得無厭,私借老先生的盛名登報造勢,給傅家造成一些麻煩。
外婆對夏蓉說,人家幾代書香的體面人家,不說不代表心裡不計較。
大概是覺得她的母親太不體面,所以沒跟孫子提這樣的事,林晉慈可能也是講究體面的人,所以也不曾主動告訴傅易沛那些他不知道的部分,她穩住自己,只在心裡慶幸,事情已經過去很久。
只要她把傅易沛藏好。
崇北和宜都就會像兩個彼此隔絕的世界,即使她得到一個這樣好的東西,也不會有人來破壞。
坐在副駕駛的林晉慈覺得自己很笨,怎麼能只想著把傅易沛藏好,卻忘了,她自己也是不應該隨隨便便出現在傅易沛的長輩面前的。
如果時間可以回到幾個小時前,林晉慈會在傅易沛勸她來章家吃這頓飯的時候,想盡辦法拒絕,或許她此刻不會這樣憂患。
這頓飯吃下來,也並不是一無所獲。
傅易沛似乎很高興,比來時還要高興一些,對林晉慈講起他小時候說長大想要當導演時,家裡的反對情況。
「從小我爸和我爺爺都希望我學美術,我這個人特別清楚自己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所以無論他們怎麼誆騙求哄,我都不肯學,中考結束,我爸還是不死心,硬拉我去歐洲飛了一圈,希望能薰陶出我對美術的興趣,最後是我勸他們放棄,我跟他們說,我真的不能學美術。」
「為什麼?」林晉慈心不在焉地問。
「因為會家門不幸。」傅易沛聲音裡帶著淺淺的笑意,「我跟他們說,我都這麼大了,別管肯不肯學,起碼有一點已經證實——我沒有天賦。」
「我爸再怎麼努力,這輩子成就很難超過我爺爺,我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達到我爸的水平,一代不如一代,講出去很難聽啊,不如讓我跟我舅舅學電影去,要是學出名堂了,就說是我媽的基因好,要是沒本事,也怪不到傅家,就說是我舅舅把我帶壞的……不過考上電影學院後,我忽然意識到,我以後就算當導演拍電影,應該也很難達到我舅舅那種水平,我不是很喜歡章岩外甥這種稱呼,所以平時也不會跟人提,不跟你提,是你本來對電影也不是很感興趣。」
這些話說完,傅易沛發現副駕駛的林晉慈好像走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