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做我姐姐最好的女兒。」她執拗地搖搖頭,「我姐姐身份低微,是我爹爹納下的教坊司歌姬,還使得我爹爹與官家反目成仇。她總是對我不滿意,我也不曉得如何讓她滿意一回。」
她的淚水滾滾而下,突然間,像回到了親娘懷抱里的、又小又嬌的女孩子。
高雲桐顫著手繼續擦她的眼淚,那眼淚越是流不完,他越是整個腔子裡都酸軟了,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最後說:「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1)。我對郡主感佩之至!」
第86章
鳳棲哭歸哭,頭腦一點沒被情緒打亂。她一時為他的「懂得」而生出自豪來。
吸溜了一會兒鼻子,她可憐兮兮抬起頭,再次對高雲桐說:「你不要說這樣的虛話了。我敢赴難,卻不願受辱,你要是真的想幫我,就把烏頭丸給我,亦是給我一個選擇自己命運的機會。」
高雲桐說:「受辱雖苦,但想人世間還有好多美好的事,何必為一座貞節牌坊放棄自己的性命?」
他苦笑了笑:「我雖然是讀書人,但並不首肯『失節事大』這種說法失節的男兒這麼多,他們憑什麼要求一個弱女子以死守節?我陽羨的家鄉,再醮婦人很多,鄉野人多不以為意;可能汴京的貴室不這麼想,拿這些條條框框束縛著女子。但我仍覺得,如果是為了這一條,郡主不必懷自戕之念。」
他這奇談怪論果然與大部分辛辛苦苦讀聖賢書的男人不一樣,怪不得在汴京是個異類。
鳳棲歪著頭看他,故意冷笑道:「我若失節,未來會怎樣我當然清楚,你說你理解,也是嘴上理解罷了。譬如你,你是也是讀孔孟的讀書人,如果吧,如果是你,遇到那樣的我,難道你會不顧一切娶我?」
「我?」他再一次瞠目。
他們離得很近,瞠目時連對方眸子映出的那個小人影都很清楚,他看著她烏珠里的自己,覺得自己呆若木雞。
鳳棲冷笑:「是了,一句話就問出了你的真意。哼!」手用力在水裡一揮,那玉鐲被撞在木頭盆壁上。
高雲桐說:「我是泥塵里的人,你是天上的人!你問這話,簡直是取笑我!」
頓了頓又詳細解釋:「我自己也不是特別在乎『門當戶對』這條,但郡主畢竟是金枝玉葉。如果我有足以匹敵的身份,又有這樣的機會,我當然會娶;可現在,我是個流配充軍的犯人,明日可能就是送死之時。請問郡主,你這話不是取笑我又是什麼?」
他笑起來,頰邊月牙形的酒窩出現了,但又很快消失了,他偏過臉,展示給她他耳朵後的那方青印:「這也是受辱!走到哪裡,人們稍微注意一下就曉得我是個『賊配軍』!不過,那又怎麼樣?在我心裡,這不是恥辱,這是無上的榮光。郡主,四娘子,你在我心裡就如外面的皎皎明月,非關節烈,而是你今日的選擇,讓我敬嘆。」
「你當真不在乎?」
「我沒有資格在乎不在乎。但如果有,那我可以篤定地告訴你,我不在乎。」
鳳棲不信任地盯著他,然後站起身,目光也沒有挪開分毫,只是慢慢逼近了,抬著臉,鳳目灼灼,吐字如刀:「上次親吻我的是你,做都做了,現在談什麼有沒有『資格』?哼,說一套做一套嘛!」
在他後退之前,她揪緊了他的袖子,不讓他動彈,逼問道:「嘴上說一套,其實是想著占完便宜就跑?」
他好像憤怒起來,脖子耳朵紅起來,劍眉蹙起,喉結不停地上下滾動,咬著牙關好半天才問了一句冷靜的:「你要怎麼樣?」
鳳棲也好半天才說:「我和溫凌未行婚禮,也沒有夫妻之實。敵對之國,絕無來日,殘暴之人,絕無愛意!如果我被他活捉,受辱、受虐、受死……大概一個都不會少;而我……」
她的鳳目是偏於修長的,但此時瞪得極凶,淚水不斷流下來:「不錯,我這輩子沒受過什麼苦,不懂得稼穡之艱,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享樂奢靡,一個不少。我怕疼,怕苦,怕孤獨,怕未知的恐怖。但我依然想有掌控命運的機會!」
高雲桐再次伸手擦她的淚,她揚起的脖子起伏著,在他發出對她同情的嘆息時,她抱住他的脖子,把他高傲的頭顱拉低下來,狠狠地咬他的嘴唇,咬到他終於忍不住「呃」了一聲後才放開,說:「高嘉樹,我的第一次,我要自己掌控!我不要給一個異族人,一個我的國家、大梁的百姓的敵人!」
他沒有多說什麼,突然把她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