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戰役後,我從中校營長被提成上校團長。」姜培生拎著酒瓶灌了一口,聲音慢悠悠的:「我升團長後,手下的軍隊是西北軍和東北軍重新組織起來的潰兵,那些西北漢和東北佬們異常難管。我對他們一直很嚴厲,很多時候可以稱為不近人情。我知道他們背後罵我,給我起外號,叫我『招魂幡』『討命鬼』。我們的裝備很差,與我之前所在的德械或者美械隊伍差別很遠,糧食總也供不齊,送到的時常也是些陳米,裡面摻著碎石頭和老鼠屎,那些米攥在手心裡一握就成了碎渣,蒸出來的米飯帶著股餿臭味兒。我們拿著最劣質的武器,卻要做第一波衝鋒的去抗日本人。就像我知道他們如何罵我一樣,他們也知道這就是送死的,他們嘴裡罵罵咧咧,但依舊會向前衝鋒,我有時會可憐他們,但更多時候是不會的。我想他們是軍人,死在正面衝鋒的戰場上叫男兒血性,叫中華精神,後背中彈才是給祖宗丟人。」
「可是……」姜培生說著停下來,斷了幾秒後才接著講:「可是老兵倒下後,補充來的新兵里有不少十四五歲的娃娃。那些孩子的眼睛是蒙蒙然的,他們不知道自己要被送去當炮灰,甚至不知道他們下一場就要去死。當我看著他們的時候,我心軟了,婉萍,你知道嗎?我……我看著他們的眼睛!我看著他們的眼睛!那些眼睛是天真的茫然的,他們沒有經過訓練,他們許多人不會開槍,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將變成一具屍體。上面的人讓他們為了死而去死,冷血的把這些命當做向美國人討要美金,討要軍械時候的籌碼,他們把人命不當人命。可我做不到!他們是我的兵,我真不想讓他們這樣死,死得這樣毫無意義。」
婉萍感到手背濕潤了,卻不敢打斷,耐心地聽著姜根生說:「我為什麼和張某人有私怨,就是因為他和我帶的隊伍壓根就不一樣,他卻用他的標準來要求我!他總是說著軍人為國犧牲死而無畏,他總是喜歡說那些大話,可是我可憐我手下的兵啊!天王老子的,我可憐他們呀!我不想他們死得那麼窩囊、那麼不明不白,我想讓他們在死前能吃飽飯!婉萍,你知道嗎?我的夢想只是讓他們能夠吃飽,不用再吃那些發餿的糧食,不要再去啃樹皮,吃草葉子!至少一個月能吃一頓肉,就是這麼簡單。我甚至在縣城裡看到過兩個受傷的老兵在沿街乞討,他們是軍人啊!他們是跟日本人拼命的時候,瞎了眼、斷了腿,為什麼我們的國家不能給他們一份安定的收入呢?遠在重慶的長官們可以不管他們,但婉萍我做不到不管他們,我不想讓他們這麼沒尊嚴都活著!我想給他們找一條生路!」
「所以當我升了副師長後,我就開始想法子給他們謀出路。」姜培生說到這裡長嘆了口氣,他晃晃身體想要喝酒,卻被婉萍拿過了酒瓶子放在自己的一邊。他的手停住,然後垂下來,眼睛盯著一片黑漆漆說:「我們的防區臨近浙江,那邊有很多大後方需要的貨物,但官方的渠道往來太難了,所以我就搞起了走私。除開槍械和煙膏,我們什麼都走私,我不在乎是火腿,是紅酒,是紡紗,或者藥品,只要能賺錢的什麼都可以。我賺來的錢再買糧食來給我的兵吃,我們終於能正兒八經地吃一口飯,我們終於不用餓著肚子去跟小鬼子拼命,我們終於能在受傷後用得上藥,我們的生意也就在這種情況下做起來了。」
「上面的人真是一群混蛋!」姜培生怒罵一句,不禁拔高聲音:「我們人餓死的時候沒見著他們,我的傷兵在縣城裡等死的時候沒見著他們。可是當我們賺了一點點小錢後,他們就來了,聞著味兒就來了!像廁所里的蒼蠅,像見了血的蚊子。他們利用這條走私線運自己的貨,我知道他們的貨里有煙膏,但是我管不了!我哪兒管得了那些人!」
「生意越做越大,到後來就有天津的買賣。天津港和塘沽港的進出口貿易是他們讓我來了,我也是他們的一雙手套,現在這雙手套髒了就要換掉。他們說我貪,可他們自己呢?我充其量就是在肥膘上摸了一把,粘在手頭上的那點油腥。蔣二公子也不過是個只敢打蒼蠅,不敢動老虎的東西!有本事去上海查查揚子公司,去查查總裁夫人的帳!他們敢用買飛機抗日的錢在紐約買地!他們可以讓幾十萬人餓死,然後把買糧的錢去存進瑞士銀行里收利息。」姜培生說著情緒激動地攥起拳頭用力砸向樓梯的欄杆:「我以前可憐我的兵是炮灰,結果到頭我他媽也是個炮灰!婉萍,我難受,我心裡難受的要命!我一開始根本沒有想過去幫他們做這樣的事,我沒想過把走私的生意做得有多大,我一開始僅僅是想讓我的兵活下去,讓那些受傷的人有藥治,讓殘了的有個餬口的買賣。但最後怎麼就變成現在這樣了,我也不知道。」
「我曾經跟你說過黨國是個糞坑,但所有人都往裡面跳,跳下去是臭,不是跳就是死了,我分得清孰輕孰重!可今兒你看,我跳下去了,沾了一身臭,可結果呢?他們還是要把我往死里整。如果早知道結局是這樣,那我當初為什麼還要跳下這個糞坑呢?沒有意義了,什麼都沒有意義了。」姜培生痛苦地搖頭說:「他們真髒!比泥堆里打滾的豬狗還髒,沒有一個是乾淨的,沒有一個!包括我!」
姜培生說出這些過去讓婉萍心裡生出憐憫,她伸手攬住了姜培生的肩膀,輕聲說:「你有錯,但這不完全怨你!培生,你只是被卷進了他們中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