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淑坐在織機的凳上, 燈光映出她鬢間的銀絲與眼角幾道皺紋, 卻無蒼老氣, 睨著老頭子:「也不知是誰, 之前聽說自己的得意門生遇刺,擔心得一宿睡不著。現在人來了,又讓人在外頭淋雨。」
荀尤敬跽在榻上,嘬那黃皮酒葫蘆:「誰擔心?誰擔心?她一個正三品繡衣內衛, 驍騎營持符中領軍,能耐沒邊了!用得著旁人擔心?」
「哦喲,」衛淑咧開嘴角,不留情面地擠兌,「自己一手教出來的,還不樂意了。」
「這臭小子——」荀尤敬把酒葫蘆往矮足案上一頓,濺了幾點在手背上,低頭嘬進嘴裡,改口道,「不對……她,她瞞了老夫這麼大的事,不該氣嗎?春日宴前不來請罪,被世家刁難時不敢來找我,這會攀上太后,紆朱拽紫了,便到老夫門下逞威風來,不能氣嗎!」
衛淑氣道:「胡攪蠻纏什麼,不就是你最中意的關門弟子從郎君變成女娘了嗎,怎麼的,荀夫子瞧不起女人?」
老婦人作勢起身,上來奪他的酒葫蘆,「好,那你也莫喝女人溫的酒了。就含靈那單薄的身子,你不心疼,我這個做師母的心疼。」
荀尤敬聽著窗外越發密集的雨聲,沉默一陣,招進記室,虎著臉問:「她還在雨里淋著?」
華羽是荀尤敬名聲未顯時收下的學生,後來便一直留在老師府邸,做個記室兼管家,服侍師長。他聞言,猶豫了一下,如實說:
「老師,小師妹她在亭子裡避雨呢。」
一點也沒淋著。
荀尤敬立即看向夫人:「你看她!你看她!」
老兩口在屋裡鬥嘴,謝瀾安在亭中聽雨。恩師便在咫尺之遙,說心裡沒幾分緊張是假的。
她側了側臉:「背書來聽。」
胤奚一愣後,點頭開始背。
他的嗓音琅琅清妙,有安神之效,聽得出下過功夫,將那些聖賢書記得一字不差。
他流利地背到一處,謝瀾安忽然笑了聲。
胤奚停住,馬上意識到自己露了馬腳。
是白天時,他拿著書打斷女郎與那名何郎君說話,向她討教的那一處。
「這不是知道嗎?」謝瀾安語氣輕惻惻的。
胤奚烏溜溜的眼睛望向她。
他的心情還沉浸在被冠了新名上頭,頰邊的淺粉暈跡尚未褪盡,只是在夜色下不顯,神思難免不夠用了。
他很誠實:「我是故意的。」
謝瀾安儇佻眉梢,聽著。她倒要聽聽。
胤奚輕聲說:「我見女郎對何郎君十分欣賞,縱容……我好羨慕。」
「我縱的、是他嗎?」謝瀾安難得露出有點頭疼且納罕的表情,重音落在「他」字上,此刻在她身邊說這些怪話的是誰?
此時正房門開一隙,華羽打傘提燈走來,面上含笑:「小師妹,師母叫你進屋去避雨。」
謝瀾安收回心神,忙和師兄道謝一聲,看向胤衰奴。
胤奚說:「我在這等女郎。」
她點點頭,眼中短暫的玩色復歸清冷,黑緞子披風靈巧地閃入夜色,迤邐而去。
胤奚收回視線,看了眼雨簾,在心中默默溫書。
謝瀾安進到屋中,明光映眼,先聞到一股淺淺的酒香。
老師還是饞酒,師母還是喜歡織布,連那把無弦琴都還在牆上,一切都沒有變。
這久違的催得她喉底發緊。她看見老師穿著件鴨殼青的長袍,背對她坐著,露出的背脊瘦削冷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