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見這人老老實實地坐在謝瀾安身後的方席上,正雙手捧著一杯茶,喝得有些急切。
一口氣喝完,仿佛不知道有人在瞪他,胤奚低頭輕問:「我能再要一杯嗎?」
那沙沙的嗓子還是沒緩過來。
謝瀾安看著他這模樣就可憐,抬手讓束夢給他續茶。
轉眼瞄著自家小弟,看見謝豐年腰帶上掛的繡金香囊,她伸手一指,謝豐年忙解下遞去。
謝瀾安回手扔到一邊,然後無奈地捏了捏眉心。
她也是沒想到,在朝上和那些老的斗完心眼,回來還要給小屁孩解決爭端。
豐年今年十五歲,可不還是個孩子嗎。可相比吳主九歲出使,甘羅十二拜相,他既生在世家,自小識書,委實是不小了。
謝瀾安笑:「二叔才走,你便長能耐了,學會以勢凌人了。」
「不是,阿姊,我就是開個玩笑……」謝豐年不怕她罵他,就怕她這樣笑。
他小時候皮,只有謝瀾安能制住他,她一下臉,少年是真怕,慌忙解釋。
一錯眼,無意間發現胤奚的領衽鬆散不整,露出了一截半隱半現的玉白鎖骨,謝豐年聲音一滯。
不是,他根本也沒動手啊,這人的領口什麼時候開的!
謝瀾安已是拍案:「窩裡橫算什麼本事,謝公子不如與庾家子弟為伍,也苦饑寒逐金丸地玩一玩,可好?」
這是誅心的話,已不是自家人玩鬧的性質,謝豐年一腔意氣頓時銷折,顫聲道:「阿、阿姊,豐年在你眼裡就這樣不堪?我一時糊塗,你打我罵我都好,別如此貶損我……」
「何為一時糊塗,何為一世糊塗?你今日看人不順眼,在粽子裡放糖,明日又看人不順心,還要放什麼?人心如水,流水就下,焉能不慎?」謝瀾安語氣嚴肅,「想讓人看得起,便要有擔當的樣子。你自己想,你以身份欺壓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是豪傑所為嗎?」
她不和小弟論君子不君子的,謝豐年打小最愛看豪俠列傳,喜歡鋤強扶弱的行跡。她這樣一說,謝豐年心頭凜了凜,回思自己的幼稚行徑,的確沒什麼意思。
可姓胤的也不見得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軟柿子!
謝豐年憋屈地瞟胤奚一眼,這話當然沒敢說。
謝瀾安點到為止,把蔫頭巴腦的少年打發了,令他寫十篇大字,禁足三日。
謝豐年認罰,出門時,謝瀾安在他身後說:「知道你為我著想。但以後事前三思,便算念著姐姐了,行麼。」
謝豐年緊繃的雙肩一下子軟塌下去,瓮瓮一嗯,快步去了。
胤奚先前一直不語,等到謝豐年離開,他才抬起臉:「我也有錯,女郎不要怪小公子了。」
謝瀾安偏頭,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哦?你有錯嗎?」
胤奚在她剔透清明的注視下,心田如被一道光射穿,整個人靜了靜。
他放下茶杯,正襟危坐道:「以我的身份在謝府存在的本身,便是一錯。小公子敬愛女郎心切,不過與我開個玩笑,我本不應告狀,鬧到女郎面前惹女郎煩心,實為二錯。」
他用純亮的目光看著謝瀾安,雙手疊於膝前,帶硃砂痣的右手落在上面,「可是我讀左傳,篇首便是《鄭伯克段於鄢》。鄭伯明知共叔段有不臣之心,故意縱養其惡,最終使之多行不義必自斃。衰奴與女郎相識,敬重謝氏門風,即便是謝小公子一點無傷大雅的玩笑,我也不敢替他隱惡,是與非,都交由女郎判斷,今日生氣,好過積重難返,讓女郎更為傷心。」
謝瀾安聽言,看他的眼神不知不覺變成深沉的打量,「我為何會傷心?」
胤奚頷首,那兩條橫入他領下的鎖骨,影窩更深了些,雪白的後頸反而顯露。
他說:「女郎沒收小公子的香囊,意在戒他驕奢,女郎諄諄教導,意在折他浮躁。女郎對謝小郎,寄予厚望啊。」
謝瀾安眸光驟然一深。
她的用心連豐年那小子目下都未必明白,卻被他看出來了。
不錯,她今日可以問庾太后一句,「何以不約束母族」,他日若謝氏也出了頑劣之徒,仗勢之輩,等他人問起她「何以不約束家人」,她又該如何作答?
庾太后要整頓世家的弊端,庾、何也是世家,所以她終做不到;那麼她謝含靈要改革世家霸權,陳郡謝氏是不是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