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經驗之談。
年前與胞弟的分道揚鑣,就是因缺糧內訌。也不知……青州那邊情況如何了。
胤奚單手控轡,左手捏了捏酸疲的眉心。
這些日子他每日睡不過兩個時辰,白天治軍,夜晚警敵,還要想方設法將招納的三教九流聚沙成塔,令眾人勠力同心。
能統領鳳翬營的兩千人,不過將才,而今兩萬流兵在他手下井然有序,方見帥才手段。這對胤奚來說不是最困難的,他住在羊腸巷時,便習慣了每夜只睡兩三個時辰,只不過是在謝府度過三年睡覺管夠、牛乳管飽的安逸生活後,又回到先時的境況罷了。
他心裡擔心的是另一件事。
他這邊深入西境,傳信困難,但謝豐年那裡一遇襲擊,便會立刻回報金陵。
女郎聞訊後,依她智計,不會猜不出他往西去想幹什麼。
他只擔心事起突然,女郎一心撲在軍務上,事繁眠少。
若是他在身邊,陪吃陪寢,怎麼著都能哄勸過來,而今山海阻隔,女郎身邊的人誰敢規勸她?
只求她,可憐可憐他,照顧好自己。
別做噩夢。
積雪在難得晴天的西陲碧空下散著瑩瑩光芒,宛若金絮,胤奚放下手,恢復淡薄神色,應道:「有數。」
高世軍打仗在行,打機鋒卻不行,正想問有什麼數,戲小青從側後方輕策馬匹過來。
他向胤奚回報:「統領,打聽清楚了。過了前面往北去幾里,確有圈地自治的堡塢,只是土人說塢中聚甲蓄兵,自產自足,幾不與外界往來,相當排外。」
胤奚神色不變,「南有山越帥,北有堡塢主,皆是一地之雄。咱們這些過路客,該去拜個山頭。」
高世軍皺了皺眉。
所謂堡塢,是分散在尉朝西北邊,交界處的一些抱團聚居的宗族,他們的祖輩在當年胡羯入關時為了自保,築起城堡,堅守不出,從此一代代傳承下來。堡出有自種的粟疏,還有雞園藥圃,一切自給自足。
比起山上落草的流匪,堡塢主更像一個藩鎮的領主。他們不給朝廷納稅,還無視律法囤鐵鑄兵,朝廷派兵討伐,往往攻克不下,鎩羽而返。
是以高世軍有些估不准,眼下他們後有追兵,胤奚難道還想主動招惹這等不好相與的地頭蛇?
他想跟堡塢主借糧,還是攻堡硬搶?
殊不知,胤奚有跟隨謝瀾安去吳郡收服山越帥的經驗,大玄南渡百年,尚且有土斷不清、戶籍混亂的弊病,他就不信強占中原的尉朝,能將每一寸疆域都治理得服服帖帖。
只要與北朝廷不對付的,都是他拉攏合作的機會。
再堅固的團體,只要有所求,便有得談。
何況這些堡塢主,多是漢朝遺民。
果不其然,當胤奚僅帶精銳幾十人,騁至堡城外,舉起兵符以漢軍名義借糧,有那審勢投機的,以字據換糧數十石,有那親漢惡胡的,亦仗義疏財。
其中最大的要屬石山堡塢。塢主石泰山一開始不想攪進兩軍風波,閉城不見。胤奚仰面喊話,字字摯誠,不懈求見,小半個時辰後,一位鬚髮皆白的耄耋老人由一名健碩男子扶上堡頭。
老人吃力地眯眼下望,顫巍巍問:「你是南人?」
胤奚下馬,換了江淮口音揖手:「在下胤鸞君,自金陵來。奉陳郡謝氏女君命,率王師救倒懸之民,乞貴寶地施濟糧菽,後必重謝!」
「金陵啊……」
身著漢人衣冠的老者聲音忽然哽咽,「金陵可還有洛下讀書聲?」
胤奚及他身後親隨,聽到老者的問話,面色動容。
胤奚道:「女君在金陵開夏課,創科舉,天下讀書人皆誦洛下書聲。凡我漢人,一日未敢忘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