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問真的聲音有些低沉,「其實是早就打算好的,只是拖到如今,身體恢復之後,立刻便去了。總是拖著,是我自己軟弱無能。」
大夫人不願意聽她這樣說,又知道必定是有事,見她興致不高,便不再深問,只是母女倆靜靜地,依偎著躺在一起。
前幾日問真養病時,季蘅一直睡在她房裡,她已漸漸習慣房中有旁人的呼吸聲,後來夜晚睡不著時,甚至以聽季蘅的呼吸聲為趣,又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親密、安慰。
但今夜與母親躺在一起,是一種別樣的感覺,心如同泡在溫泉水中一般,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倦意湧上,問真眼帘微垂,大夫人察覺到,不再言語,只轉過身,半摟著問真,輕輕拍著她的身側,如哄嬰兒入睡。
問真徹底合上眼,在安逸中陷入夢鄉。
夏夜炎熱,問真榻上鋪著芙蓉簟,但一個人睡慣了,多一個人總會覺得格外熱,睡夢中如同置身沙漠一般,問真翻了兩次身,眉剛皺起一點,便有涼風徐徐吹來,清涼舒適。
問真眉心舒展,又墜入夢鄉。
她習慣早起鍛鍊,次日早早醒來,大夫人正在沉睡中,含霜帶人進來服侍她洗漱更衣,問真下意識放輕動作。
起身時,她目光四處打量,最終落在榻邊矮几上一把竹骨雲州絹面水墨團扇上。
大夫人手壓著薄薄的綾被,是很端正的睡姿。
問真凝神注視著那把扇子,半晌才起身,將大夫人的綾被稍微往下扯了扯,走到外間去更衣洗漱。
「天氣太熱,那床芙蓉簟睡著不夠涼爽,我記得園中庫房裡有一床玉席,是用涼玉劈成小片拼成的,夏日觸手生涼,取來換上吧。」
那床玉席是舊年宮中所賜,因問真睡不慣,覺得過於寒涼,才一直收在庫房中。
含霜聞言,並不提出疑議,立刻答應下來,下午問真回到房中,她果然已經安排妥當,玉席寒涼,便在玉席上再鋪設柔軟的繭綢薄單,四角壓在玉席下,貼身涼爽絲滑。
大夫人晚間躺下,不知是問真的吩咐,還與問真嘀咕要賞含霜,「這麼多年,多虧她在你身邊,這麼細緻入微,我才能放下心來。」
問真倚著玉枕,笑著點頭。
燈火昏黃下,她的眉眼是別樣的溫柔。
姑母痊癒了,著家了,祖母來了,明瑞明苓頓覺好日子到來,不再不安迷茫,每日纏著姑母與祖母撒嬌淘氣。
比問真晚兩日種痘的一批人都徹底痊癒,他們身上都沒出現問真這樣厲害的症狀,大夫人聽了,柳眉蹙起,「不成,我回頭還是弄些好參來給你吃。平日鍛鍊不缺,練得那樣厲害,還有問題,就是身子虛!」
問真辯駁不過,只有聽訓的份,但眼下的大事是種痘既然安全,問星就要種痘了。
大夫人心有餘悸,卻知道問真問星這樣安排的原因——事情既然是問星牽頭做的,就要從頭到尾地參加,如此不論後續論功還是服眾,都令人無話可說。
徐縝到來正是問星種痘閉院之時,他沒能見到小侄女的面,只能撫髯感慨,「這些孩子,一代比一代能耐,才叫我覺著老了。」
他見了季蘅——去年其實便見過,所以他比起大夫人,對季蘅的了解還要更早些,當時只覺得是個還算聰慧靈通的老實孩子,今日一見,卻是眼前一亮,覺得季蘅有脫胎換骨之感。
他一見年輕英俊的子弟,好為人師的毛病就出來了,拉著要考校功課,問真豈不知季蘅的經史水平?忙道:「家人閒聚,阿父只能留一日,耽誤在考校功課上,不覺可惜?還是吃茶吧,阿蘅煮茶的手藝最好,我新得一道茶,名曰『蓮露』,要用荷上露水沏的,清幽動人,阿父阿娘嘗嘗?」
徐縝從善如流地坐下,笑道:「縣主如此吩咐,臣恭敬不如從命了?」
他在女兒面前,並無太多宰輔架子,更多時候都很幽默風趣。
或許是因為教導女兒的重任並不是由他來承擔,他開始與女兒相處時,女兒便斯文守禮,沒有可挑剔之處了,自然無需擺出嚴父的威嚴讓女兒懼怕敬畏。
大夫人對季蘅印象不錯,曾在探問季芷後知道季蘅對經史子集並不擅長,她並不認為這是什麼瑕疵,從小到大,凡是她知道的男人,大多都精通文史,還有一大部分文武雙全——沒影響他們其中一部分辜負髮妻、風流薄倖甚至背信棄義,於國不忠。
她看得清楚,問真此生富貴已極,縣主位居正二品,是天下絕大多數郎君在朝堂搏殺一世,未必能坐到的位置。
問真又守室在家,徐家榮光自然會披戴在問真的身上,既然如此,問真找的郎君,只要人品端正,能令問真開心不就好了?
她這兩日靜心觀察,與季蘅說了幾回話,確定這位季三郎品行是沒得說的,對問真之心更為赤誠,只看二人相處便能看出來,圍桌敘話,問真的茶少了,他第一個抬手添,天熱時打扇,他下意識地靠向問真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