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後,當他的目光真正看透了故紙堆和八股文後的道,前行無須外力時,這話便慢慢淡忘了,連同王素茵此人,都被日積月累多如河沙的公事私事掩埋在記憶最深處。到如今,已經很少有什麼時刻,能教宦海沉浮多年的劉閣老心中泛起沉渣,教他再次憶起從前這樁又心酸又好笑的事了。
如今王素茵的女兒都這麼大了,眼前就跪在自己的腳下,哀哀切切地訴說她母親的冤死,哀求自己為她母親做主,忐忑地等待自己的發話,劉階心中不由湧起一股不足為外人道也的滿足感。
「你父親呢?」
劉階淡淡開了口,看銀兒這孩子生得身量修長,想必她父親應該是個身材高大的偉丈夫了?
他問話的聲音不高不低,教人聽不出情緒,這是為官多年養成的習慣,落在跪著的兩個姑娘耳中便成了一股迫人的威勢,她們兩個誰都不敢將座上這位五短身材的小老頭等閒視之。
銀兒的心始終怦怦亂跳,說話的聲都帶著顫音兒,好在這問題是在家時便與靜臨合計過的,因此心中早有答案,於是便答道,「回大人的話,我沒有父親,母親一生未嫁,我是她從野地里撿來的孩子。」
劉階心裡一震,微微有些動容。
他當然不會自作多情到,以為王素茵是為了自己才一生未嫁的,只是她未嫁的緣故里畢竟包含了這一可能性,以至於他雖然早就不在意一個鄉野婦人的愛慕,但知曉時仍未免心中愉悅。
靜臨偷眼瞧他的神情,只飛快地一瞥,便又收回了目光。
果然,沒有男人不享受女人的仰視和愛慕,正如沒有人不享受吹捧,即便明知對方在誇大其實,或是另有所求。
無論地位如何之高,見識過多少大風大浪,人性如此,總是不可免俗,這便給了像靜臨這樣的小人物活動的空間。
「大人」,她將身子匍匐得更低,小心翼翼道,「實不相瞞,王乾娘臨終前曾千叮嚀萬囑咐,務要我們兩個答應,不可為此叨擾相爺,只是……」她哽咽住,喉頭做出艱難下咽的動作,繼續道,「只是殺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們兩個也是走投無路,這才出此下策,捏造聳人聽聞的謠言,為求見相爺一面,冒犯之處,實在是……」
靜臨開始抽抽搭搭地抹眼淚。
冒犯之處,還望海涵,求您看在當年的情分上,幫幫我們。
這話不好說也不好聽,意思便都涵括在抽噎里,既免了自己突兀求人的尷尬,也免了對方「憑什麼」的反感。
求人這事的訣竅就在於,讓人家主動說出來幫你,而不是迫於某種緣故——那不就成了以情相挾、教人為難了?
靜臨這點人情世故儘是在與嫡母、柳文彥和婆母小叔這些人的周旋中自然習得的,尤其是柳文彥,這人傷她最深,卻也令她於人性上了悟最多。
只是她漏算了一點,那便是劉階的城府之深,遠勝於她日常能接觸到的所有人,自然也包括柳文彥。
於是,很不幸,她的小心機暴露得十分明顯,並且招來了對方的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