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慌。」陳熙南用食指和中指鉗住他手腕,不輕不重地拿開,「要連這兩分鐘都等不及,那就算現在我飛過去,也行不起來了。」說罷還意味深長地笑了下。
劉浩看著他的背影,皺著臉暗自琢磨。
這是講了個地獄笑話?還是自己惹他不高興了?想得是聚精會神,連著被電梯門夾了好幾下都沒反應。
其實也不怪劉浩敏感,陳熙南的笑確實瘮人。
客觀來講,他長得人畜無害。白皙的短方臉,光潤的落尾眉。一雙溫和的大眼睛,戴副半框近視鏡。瘦瘦高高,斯文俊秀,像『別人家的孩子』。
但就是有個毛病——看人不聚焦。即便是面對面地講話,他的眼神也絕不落入對方眼中,而是落去更遠的地方。帶著一種神秘、縹緲、若有所思。這種縹緲配上微笑,細看確有幾分詭異,好像是油畫裡的人像動了。
大學時代就有人給他起外號:陳娜麗莎。陳熙南自己還挺滿意,心想首都人就是文雅。想當年在老家,他都被人叫獨卵子(不合群)。
陳熙南擁抱完小便斗,這才跟著劉浩下到一樓。遠遠就見搶救室門前熙熙攘攘,一群老爺們兒正在和保安吵吵。
大概能有七八個,全都面目凶煞,匪氣沖天。其中有個胖子,還在後腦勺紋了個太極八卦陣。來回晃著頭,像個正在奔跑的斑馬屁股。
陳熙南一看這伙奇葩,頓覺有幾分頭疼。心想那個搶救的不會也紋了一腦袋吧?要不縫皮讓整形外科的來?
推開急診室的雙開大鐵門,入目就是一溜鮮血,被踩抹得到處都是。
陳熙南走到診台,慢條斯理地問:「哪個病人啊?」
診台的醫生抬手指了下:「內個男的,王厲害捂著內個。」
王厲害原名王丹心,是急診科的護士長。做事勤懇負責,就是長了張椒鹽嘴。從主任罵到規培,從患者罵到家屬。十來年罵遍天下無敵手,院長見她都繞道走。人送綽號:王厲害。
陳熙南晃悠到王厲害身邊,倆手在身前交握:「人怎麼樣啊?」他語調平緩,神態。不像在急診,倒像在超市撞見熟人。
「摸蛆的蹭來了?」王厲害掛上補液袋,翻了他一個白眼,「好得很!berber亂蹦!」
神外大夫和急診護士,天生就得是兩個品種。一個火燎腚都不著急,一個寅時點兵卯上陣。而雷厲風行的,一般都受不了慢條斯理的。王厲害一看陳熙南那蘑菇勁兒,就控制不住要呲兒兩句。
陳熙南也不生氣,只是呵呵地笑。舉起剛到的CT片,借著燈光查看。患者情況別說『berber亂蹦』,恐怕馬上就要『栽愣愣肚皮朝上』了——顱內出血嚴重,明顯中線移位。
人的腦子,其實不是嵌在顱骨里,而是懸浮在腦脊液里的。在遇到瞬間的加速或急停時,腦子會狠狠撞到顱骨上。受傷的腦子腫脹後壓迫血管,導致血液供應不進來。如果不及時減壓,人轉眼就沒。
所以從理論來講,突然大力晃一個人肩膀完全有可能殺死對方。新生嬰兒的大腦更加柔軟,家長的一個舉高高都可能要命。
陳熙南手裡的片子,腦中線已經偏移。再拖下去很可能出現腦疝,需要立即開顱清除血腫。
他放下片子掏出手電,想要查看患者瞳孔。視線甫一撞到輪床上的人,手頓住了。
這人他見過。
不。不止是見過。而是讓他魂牽夢繞,百般找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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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還要從去年年底講起。
那是一個乾冷的下午,門診來了一名中年婦女。因為突然視力下降去眼科檢查,結果發現了腦垂體瘤。
這有些不幸,本以為是眼睛的毛病,沒想到是腦子。但也比較幸運,因為腦垂體瘤大多良性,切除後復發概率較低。不過患者瘤子長得有點大,經鼻內鏡切不了,需要傳統開顱。
患者和家屬一聽,都退縮了。一方面是對開顱的牴觸,另一方面也是高達10萬元的費用。
一大家子在門診七嘴八舌了半天,最後說要去中醫那邊看。陳熙南見他們那態度,尋思是不治了。沒想到一個月後,患者又回來了。此時她已經出現視野缺損,看什麼都帶著大黑洞。在可能會失明的恐懼下,她態度堅定地要手術。
在手術前的評估階段,陳熙南發現她血脂有點高,就建議做冠脈CTA評估風險。但遭到了其家屬的強烈反對——明明是腦子有腫瘤,查心臟幹什麼?
可能是對醫療系統的不信任,也可能是經濟壓力,幾個家屬講話都很難聽。一會兒說CT有輻射,一會兒說醫生開CT有提成。陳熙南開始還耐心解釋,說並非所有冠脈狹窄都有症狀,查一查總沒有壞處。而且這裡是公立醫院,設備不外包。開檢查不僅沒有提成,開多了醫生還會被扣錢。
但沒想到,解釋加劇了家屬的恐懼和否定。一大幫人擠在門診里,一會兒說網上大V都曝光內幕了,別拿人當傻子。一會兒又錄視頻上傳網絡,指名道姓地罵他亂收費。
陳熙南本就嫌這個瘤子長得一般:既沒學術價值,也沒挑戰快感。家屬一難纏,他更懶得浪費時間。撂下一句後果自負,隨他們去了。
本以為個小概率事件,可現實就是這麼寸。
手術一開始十分順利,心電圖也並無異常。然而就在陳熙南剪開腦硬膜時,麻醉師忽然跳了起來:「不好!T波寬了!」
陳熙南停下手,看了幾秒監護儀。就見T波越來越寬,直至完全翻轉。緊接著響起蜂鳴,並閃爍紅燈。
所有人瞬間進入戰鬥狀態。跳起來做胸外按壓的,掰藥瓶子安瓿的,開除顫儀的,往電極板塗導電凝膠的,出門通知家屬的…手術室里的氣氛像是繃在弓箭上的弦。
「上不上除顫?」助手舉著電極板問。
「不慌,」陳熙南仍舊站在患者的頭顱前,盯著心電圖的波動,「再等等。」
半分鐘後,在無影手般的胸外按壓下,患者的心跳恢復了。伴隨著警報的解除,大家都在口罩下長舒一口氣。
陳熙南低回頭,開了句玩笑:「壓得夠快,閻王都沒插進手來。」
大家都被他逗笑了。緊張的氣氛得以緩和,手術繼續進行。然而僅過了不到十分鐘,監護儀的蜂鳴再度響起。這回陳熙南沒有選擇觀望,果斷地指揮道:「除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