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不知不覺中,這片禁區里居然出了人影。
癱瘓沒關係,失禁沒關係。出糗沒關係,愚笨沒關係。流淚沒關係,軟弱沒關係。在陳樂樂面前,什麼都沒關係。只要一仰頭,燈就亮著。只要一回頭,愛就等著。倆人往起一靠,比獨處還快活。
自從咂摸透了,段立軒格外珍惜陳樂樂。像新娶了小媳婦兒,恨不撂大脖頸子上架著。
媳婦兒懶得走路,就車接車送。媳婦兒不吃食堂,就擱飯店架小灶。媳婦兒上班挨欺負,那就搞點小動作。
醫療耗材這行水深,基本一查一準。沒用上一周,他就薅住了神外宋主任的小辮子——供應商為了拿到口罩和紗布的採購業務,曾送了他五萬塊錢。
宋主任涉嫌受賄被立案偵查,一石激起千層浪。段立軒見好就收,還請了不少二院領導吃飯。一鞭子一棗子,無非就為一件事:受累沒辦法,受氣不好使。
媳婦兒說保衛科關係戶,做事不負責。那就全換成段二爺的關係戶,負責到能嚇死幾個。天天拎著電棍巡邏,看到不講理的,立馬上前感化:「嘴丫子放乾淨點,誰該你的啊。」
雖然段二爺嘴比啄木鳥還硬,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怎麼回事。搞得五大金剛都不叫陳大夫了,除了大亮年長,其餘四人統一改口叫『三哥』。
二哥說話比大哥好使。三哥說話又比二哥好使。
三哥說蜀九香的糖水不好,那就連夜換新。『相思紅豆』改『養生藥膳』,『芋圓粥』改『樂樂碗』。
三哥說抽菸有害健康,那就全體戒菸。扔菸灰缸,喝檸檬水。WX頭像全換成吸菸肺的照片,天天在群里轉發養生視頻。
原本段立軒抽菸還能打個掩護,現在掩護全變眼線。上一秒還美滋滋地吞雲吐霧,下一秒裊花狗就推門蓋戳。
三哥管著二哥,二哥網著一群熱鬧。日子平靜而甜蜜,除了段保活的病。
她仍沒被確診。
細胞斑點試驗呈陰性;中耳拭子真菌塗片未見菌絲和孢子;腦脊液mNGS測序未見異常;常規、生化、寡克隆區帶於正常值範圍;隱球菌抗原定性測試、結核/非結核分枝桿菌核酸測定、巨細胞和EB病毒DNA檢測均呈陰性。
雖然陳熙南言行照舊,但段立軒能感覺到他急眼了。像是被傷了自尊的警探,抓住一個嫌疑人就要刑訊逼供。治療方案由保守變得激進,每天都有新調整。取活檢,腰椎穿刺,細胞學檢測,注射抗生素,抗感染,丙球蛋白…能用的招數,幾乎都用上了。
但沒有用。一點用也沒有。
哪怕醫生是完美的,世界也不是。死神不會放過任何人,生命永遠處於被動。
因為咽喉潰爛,段保活吃不了東西。一開始喝牛奶、營養粉。後來液體也咽不下,只能下胃管。胃管極易滋生細菌,又經常引起嗆咳。
她小小的身體,像一起可怕的連環車禍。因為攝入不了營養,免疫力降低。細菌入侵血液,全身大面積潰爛。胃液返流進肺,造成嚴重肺炎。肺炎導致呼吸困難,缺氧又引起腸梗阻。顱內病灶持續加重,只有肚子高高鼓著。一根細細的膠皮管子,沒日沒夜地抽著腹水。
她的頭髮還是很少,就在額頂上長了一點點。細軟油濕,像泥濘的小雞屁股。
《小王子》里有一句話:對你來說,我也不過是只狐狸,就跟其他千萬隻狐狸一樣。然而,如果你馴養了我,我們將會彼此需要。
人們不會給食用家畜起名,卻會為寵物起名。因為名字承載感情。
當段立軒決定接手這個孩子,並給她起名段保活的那一刻,他與她就產生了情感羈絆。
想當初,他瀟灑地對陳熙南撂話:救不活,良心也過得去。可當初有多勇,現在就有多慫。可謂是一句成讖:二哥的心也是肉長的。
陳熙南不在的夜晚,段立軒沒了主心骨。好似撿到一隻瀕死的奶貓,不停地掀紙箱確認。
咋沒動靜了,還喘氣兒嗎?皺眉了,不能是疼了吧?蹬腿了,別是要抽抽啊…
他有一身本事,卻無法幫上她半分。
之前取皮膚活檢,病理科沒有發現端倪。懷疑是組織太少,希望能有更大的組織檢測。
這是非常冒險的行為,因為段保活的情況沒辦法進手術室。而且創面過大,萬一出血過多,到時既無法縫合,更無法癒合。
段立軒有些顧慮,但陳熙南毫不猶豫。說如果不放手一搏,恐怕只有等到屍檢才能確診。
那是個小雨天,段立軒記得很清楚。
就在這張床邊,做了簡單的局麻。在口罩和帽子的縫隙里,是陳熙南寒閃閃的眼睛。他操起手術刀,切著潰爛速度最快的皮膚。為了找到惡性細胞,他切的面積很大。組織泡在福馬林的玻璃瓶里,觸目驚心。
一般小孩哪怕是扎個點滴,都會哭嚎著扭躲。可段保活被硬生生切走一大塊肉,居然半聲都沒吭。就那麼瞪大眼睛瞅著,小幅度地搖頭。
段立軒捂住她的眼睛,又在小拳頭裡塞一根手指。她不敢抓,只是握著。一點輕輕的力道,嬰兒嘬奶似的。
陳熙南的刀還在割。段立軒雖說也是見慣血的人,但此刻卻不忍再看,別過臉望窗。
掌心刷著軟乎乎的小睫毛,像兩隻飛蟲。窗上拍著細細的雨絲,像蹭過一隻白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