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各個市場都有管理員。小鬼兒似的,手握一點點權利,就能四處熊人。動不動找藉口扣貨,得拿錢換回去。沒錢也行,年輕漂亮的,給白占兩下便宜。
小商販要是沒點門路,很難在這種野蠻環境裡存活。但管理所、稅收所之類的靠山,根本不是普通人攀得上的。直到後來段昌龍接手了溪原的兩大市場,專門派人給他們平事。
段昌龍本人從不收『供兒』,但他手底下收。他也沒說不行,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靜等著那條底線的出現。
有一回他手下的小弟收了人家的錢,但估摸嫌少,沒給辦實事。後來那個檔口的老闆走投無路,從市場頂樓一躍而下。段昌龍知道後,壓著小弟到人家自殺的地方。摁著磕了仨頭,拿菜刀跺了一手。斷肢從天井掉下去,走了一遍那可憐人的路。血濺滿地,驚呼沖天。
一條命,一隻手,劃出了這個野蠻叢林裡的絕對法則:段昌龍辦事可以不拿錢,但拿錢了就一定給辦事。
有人說段昌龍殘暴,他的確殘暴。有人說段昌龍講究,他也的確講究。
但不管外界怎麼評價,沒人樂意著他邊。段立軒如今回憶,覺得老叔臨終前那五年,大概就自己一個朋友。儘管自己不過是個小屁孩兒。
「老收。」
「干哈?」
「等我長大了。我給你養老。」
「嗯。準備咋養啊?」
「給你買大別野,帶游泳池的。後院種瓜子兒,再養倆大猩猩當保安。」
段昌龍抬臉思索了下,問:「為啥是大猩猩啊?」
「人要喝血,狗要吃肉。」段立軒一臉認真地說著,「大猩猩好,給香蕉就行。還得養母的,吃得少。」
「草。你都買大別野了,能不摳搜這兩斤香蕉嗎?」
「老師說了,積少成多。一天兩斤香蕉,十來,得老鼻子了。」
「你老師還說了啥知道不?」
「說啥了?」
「說這回全班就一個大聰明,哪科都沒及格。」段昌龍虎口卡著他後脖頸,不輕不重地壓了下,「我還擱底下樂呢,尋思誰家生了個狍子。翻開卷子一瞅,就他媽你啊。26個字母錯27個,啊喔呃拼不上個兒。班門弄斧,寫個半門弄爺。數學更別提了,那滿篇選擇題,擱地上踩兩腳都能及格。草,我要等你給我養老,咱倆要飯都沒地方戳棍兒。」
「會那東西有屁用。蛤蟆幾天爬出井,幾個兔子幾個雞。爺爺幾歲爸爸幾歲,大卡車小汽車。反正你等著,咱事兒上見。以後我肯定不能讓你好過。」段立軒說罷又想了想,好像覺得哪裡不太對。
段昌龍看他那傻乎乎的小模樣,沒繃住笑出了聲:「行,我他媽等著。今兒咋了?良心讓狗給噦了?」
「一直都有良心。」段立軒低頭扣著手指上的繭,小大人似的承諾,「我和爸現在欠了你的,等我長大,都還你。」
段昌龍本來還是樂呵呵的,聽這話驀地沉了臉:「誰教你的?」
段立軒一聽這口氣,知道老叔生氣了。也顧不上細想,撒丫子就跑。段昌龍大步追上,照著他屁股蹬了一腳。
段立軒被踹飛出去,撲了個狗啃泥。雖然是沙地,手掌膝蓋也挫破了皮。一顆晃動的大牙磕掉了,滿嘴血腥。他呸出蛀黑的乳牙,哇地就哭了。
「疼不?」段昌龍問。
「草你媽…嗚…疼…」
「疼就對了。讓你該學的不學,不該學的瞎幾把學。不想扛別扛,養不起別養。扛了,就不嘟囔。養了,就甭算計。」段昌龍拎雞崽子似的提溜起他,夾在咯吱窩底下給抹眼淚,「小屁兒你記住了。誰欠你老叔,你都不欠。沒你,老叔該咋活也咋活。有你,老叔他媽活得樂呵。嗯?掉的這啥啊,你甩籽兒了?」
段昌龍的口氣很兇,嗡嗡地在耳邊震盪。手掌粗糙,砂紙似的磨著臉。瓜子、摩絲、還有夏日乾燥的土腥。糅雜在一起,變成一種混沌的氣味。不太好聞,有點像老人脫下的秋衣。
但很奇怪,那竟是段立軒第一次感受到了父愛。
老叔剛走的那兩年,他總由著自己去想。一張照片夾在錢包里,一付錢就能瞅著。瞅一回,想一回。再想起他臨終時齜牙咧嘴的樣,又忍不住落眼淚。
孫二丫勸他放下,朝前看。
什麼叫放下?那不就是忘了嗎?可要連自己都忘了老叔,誰還記得他呢?
肉身已亡,要是連記憶都被抹殺,那這人算是徹底沒了,一點都不剩。他不能忘,他有記得的義務,那是看著他長大的老叔。多記一天,真實的段昌龍就存活一天。
後來他爹老年痴呆。滿屋藏粑粑,半夜大喊大叫。他一宿宿睡不著,被折磨得形銷骨立。孫二丫又勸他送精神病院,花錢買消停。
什麼叫花錢買消停?那是他爹,不是破爛兒。花錢扔爹的事,他做不出。
直到爹沒了,他才漸漸地清醒。想來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傷心的事後邊還有大把等著。要件件都當債似的背著,人早晚受不了。
向前看吧。走出來吧。樂樂呵呵地活,就像老叔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