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人類的黎明。」她低低地說,「團結、友愛、勤勞、共榮……他為基地而死,他是全人類的英雄。」
「謝謝您,謝謝,謝謝。」母親連聲道謝。
單無綺看著母親蒼白浮腫的臉龐。
一塊黑巾節儉地戴在她的頭上,外城太過困苦,她連喪期的衣服也湊不出。
一瞬間,單無綺的胃翻江倒海,尖戾的情緒化為實物,堵住了她的喉嚨。
她說不清這情緒從何而起。
人類是推動巨石的西西弗斯,巨石反覆從山頂滾落,西西弗斯反覆將巨石推上山頂,但無人在意被巨石碾壓,又被西西弗斯踩踏的泥土。
泥土恆久沉默,一如沉默的人民。
這情緒一直持續到葬禮結束。
男孩小小的墳塋填上最後一鏟土,單無綺和那位母親告別,一個人走在撒滿夕陽的街道上。
一陣悠揚的樂聲傳入了單無綺的耳畔。
那樂聲應該響徹於夜色之下,和著靜謐的月光,但此時夕陽如血,襯得那樂聲也有一絲白晝的喧鬧。
單無綺循著樂聲找過去。
在外城的大廣場上,她再次找到了那位詩人。
詩人留著煙霧般彌散的白髮,捲曲地垂落在身後,夕陽下,他穿著將整個身子籠罩的長袍,只露出一雙骨節分明的,修長的手,十指撥弄懷裡的小豎琴,輕輕哼唱著初見時的小曲。
「明月灑下銀網,
罩著村莊和林場。
田野里的麥浪,
似在夢中輕輕晃蕩。
山巒披上月光,
沉入安謐的夢鄉。
河流泛起粼波,
一路歡歌向著遠方。
月亮啊,
你是遊蕩的精靈。
當酷烈的太陽西沉時,
你照耀在每個人的心上。」
築牆者的銅像佇立在廣場中央,披著血紅色的夕陽,那不知名的詩人站在銅像的影子裡,仿佛黑暗溶於黑暗,連他的一頭白髮,都蒙著黑夜般的光彩。
單無綺在不遠處停下。
詩人兀自彈唱著。
待察覺來人,他停下撥弄琴弦的手,微微側過頭,臉龐遮在巨大的兜帽下,看不清表情。
「您來了。」詩人道。
「你很喜歡在這裡唱歌。」單無綺站在原地。
「您也許不知道,在築牆者還活著的時候,高牆尚未築起,每一個夜晚,倖存的人類都會點燃巨大的篝火,火苗甚至能竄到天上。」
詩人的嗓音依然十分沙啞。
當他講起故事時,他的嗓音反而為其增添了古老的韻味,仿佛一位四處流浪的吟遊詩人:「每一天,當太陽照常升起時,無論牆內與牆外,都發生著和過去同樣的事,於是我在想,人能從過去吸取到何種程度的教訓呢?」
口袋裡的孢子輕輕跳動。
單無綺不著痕跡地捂住心口,對詩人道:「人類不會汲取任何教訓。」
詩人微微抬起臉:「為什麼?」
「太陽底下無新鮮事,不同時代的人,總是追逐著相同的利益。」單無綺放下摁住孢子的手,同時開始緩慢地靠近詩人,「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當鳥兒擺脫求食的獸性,人才可能擺脫逐利的人性。」
詩人仿佛對單無綺的靠近毫無察覺。
他的語氣多了一絲興致:「您難道認為,人類並不偉大?」
「萬千水滴匯聚成大海,其中不乏卑劣的存在,但集體的力量永遠大於個人。」單無綺一步接著一步,腦中迴蕩著孢子稚嫩的示警聲,「只要人類齊心協力,就沒有辦不成的事情。」
「漂亮的口號。」詩人道。
「多謝誇獎。」單無綺道。
「您被流放前,可是首長最信賴的心腹,據說,如果首長離開您半日,基地就會停轉半日。」詩人淡淡地說,「如今看來,即使您失去了記憶,也可能只是唬弄那些官員的謊言,好讓他們掉以輕心。」
單無綺的腳步微微一頓。
這份停頓快到無法察覺,但單無綺的腦中頓時警鈴大作。
「呀!呀!」孢子連聲叫道。
「小心!他就是蜂王!」零忠誠地翻譯道。
夕陽褪去,滿天的晚霞隨著光線的收束,猶如被墨水潑灑,眨眼間從溫暖鮮亮的暖色,變成了冬夜一般冰寒的冷色。
築牆者雕像的陰影百十倍擴散,詩人站在雕像的陰影中,猶如黑夜的分身。
刷!
十幾根生長著鱗片的觸手,從詩人寬大的袍子下探了出來。
這些非人的觸手宛如一把把鋒利的刀劍,從不同的角度齊齊刺向單無綺。
單無綺在地面翻滾一圈,堪堪躲開了詩人咄咄逼人的襲擊。
單無綺冷厲的藍瞳在昏沉的天光下閃著異人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