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單無綺這位旅人說:你的迷途和掙扎皆是註定,因為人類種族,乃至過去的無數個種族,都曾困陷在同樣的漩渦里。
世界是一個巨大的輪迴,裡面充斥著凡人的哭聲。
單無綺失力地垂下頭顱,仿佛一支被折斷的玫瑰:「……第二個問題。」
她停頓良久,末帝仍然抱以無限耐心。
「第二個問題——你為什麼毀滅帝國?」
單無綺失而復得的記憶並不完整,她只有基地里的記憶,而流放野外的記憶以及可能探索到的世界秘辛,她一概不知。
「你說過你要弒神,你要奪取*蓋婭*的神權,但那位*蓋婭*是天外執法者,並非宗教意義上的神明。」單無綺問道,「你若想弒神,一個輝煌極盛的帝國,難道不比眼下這個積貧積弱的基地更有幫助嗎?」
「這個問題反而比上一個問題簡單。」末帝垂眸凝視單無綺的發頂,「一個新生的文明,比一個垂朽的文明更具可能性。」
說完,末帝見單無綺目露茫然,補充了幾句:「你以為帝國的覆滅只是因為我的私慾?不,它已經垂垂老矣,各種病灶虬結在它龐大的身體各處,我甚至無需刻意推動,只需像孩童一般伸出一根手指,它就像崩潰的沙堡一樣分崩離析了。」
「於是你打算重建一個新的。」單無綺輕聲道。
「於是我打算重建一個新的。」末帝讚許地說。
在末帝手中,帝國——國家只是踐行私慾的工具,其上附庸的一切領土、資源、財富和人民,都是可以視情況連根拔起的樹的根系,而非一個個活人,一條條生命。
末帝扭頭看向伊甸的機體,它已經冷卻,從岩漿般美麗的赤紅,變成了泛著冰冷鋒華的鋼藍。
末帝開口:「最後一個問題。」
單無綺盯著腳下。
首長身首異處,流淌出的鮮血由熱變冷,沾濕了她冰冷的腳底,和她觸地的膝蓋。
單無綺輕聲問:「你打算如何重建帝國?」
「……無聊的問題。」末帝有些失望,他應付地答道,「新人類經過三百年,不過從十萬人繁衍至一百六十萬人——啊,因為愚蠢的自相殘殺,這個數字已經銳減到一百三十萬了。」
單無綺沉默。
她的餘光盯著伊甸冷卻的主機,內心,一個瘋狂的決定悄然成形。
「利用伊甸留下的武器,我會重新啟動人類篩選計劃,屆時,那些不該活著的人會化為下一代子民的綠肥。」末帝漫不經心,這只是一場規模甚小的清洗,「啊,我忘了,你深愛著這些愚民,對嗎?」
單無綺沒有回答。
「我允許你在一旁觀禮,你會是第一個死在新伊甸槍下的人。」末帝給出允諾。
他毫不費力地掙脫了單無綺的鉗制,猶如撣去一粒塵埃。
前往伊甸機體的路沒有鋪上華美的長毯,但首長的鮮血就是漫天撒落的花瓣,它流淌、飛濺,最終漸漸乾涸。
離體的血不會比死去的軀殼活得更久,正如離水的魚最終死在曝曬的灘涂上。
武將赫利克斯沉聲祝賀:「恭賀陛下——!」
帝國,人類的帝國,那已覆滅的人類的帝國,它是這顆星球的無數次滄海桑田中,被天外執法者觀測、扶持的文明之一。
末帝,舊人類的皇帝,赫爾漠斯·安茲菲爾德,他曾是星球的最高統治者,但即使高居雲端的寶殿,指間流淌過世間所有的金銀,都無法彌補他內心哪怕一絲的空虛。
……以及恐懼。
人類生於微末,受*蓋婭*的培育和指點,才擁有了如此璀璨炫目的文明。但人類文明並非難收的覆水,若有朝一日,*蓋婭*厭倦了人類,現在的一切,都將如從前天降一般,重新回到天上去。
末帝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他寧願親手毀掉得到的一切,也不願被他人一朝奪去。
人類文明接受天外執法者的培育,以機械科技見長,但末帝登基後,他不顧國師和群臣的反對,力排眾議,開始染指神的權柄。
——創生。
——創造孕育一切變數的生命,而非擁有既定邏輯的機械。
實驗敗露後,大災變毀滅了世間的一切。
末帝以異種的軀體在頹圮的廢墟中醒來,第一次,他的雙腳踩在了堅實的土地上。
那些美麗的浮空城,於一日之間盡數墜落了,那些用天外科技托舉到天上的一切,包括他自己,也盡數回到大地上了。
末帝於廢墟中起身,臉上遍布猙獰的鱗片,身後縈繞著無數根醜陋的腕足。
他因為一個瘋狂的念頭,像掏光口袋的賭鬼一樣家財散盡。他失去了他的皇冠,失去了他的財富,失去了他的帝國,但他抽動嘴角,竟然開始釋然地大笑。
「眾卿!」末帝張開雙臂,「我已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