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就拜託您了。」段爸說著,忽然鄭重朝蘇煜鞠了一躬。
「不用這樣。」蘇煜扶他站直,「我一定盡全力。」
每台手術,他都會盡全力。
但他不能保證每台手術都起到完美的療效。
不能保證,段森森不成為第二個茂茂。
蘇煜攥緊手,不想回辦公室,一個人躲進值班室,有些焦躁地坐下來,抓按著自己漲痛的膝蓋,皺眉看了眼窗外:又在下雨。
等等,下雨……蘇煜不自覺出神,也就在他出神的一瞬,時空重疊倒錯,蘇煜面前,不再是明康的值班室,而是……一片蒼涼寂寥的墓園。
黑的墓碑、白的積雪、光禿禿的樹杈……蘇煜險些以為自己掉進了什麼界,看到一把黑傘和黑傘下身姿筆挺的人,他才猛地踏實下來:「師祖。」
陸回舟回頭,神色意外,本能把傘傾向他:「怎麼這時候過來?」
「下雨。」蘇煜說著,影子哆哆嗦嗦擠到他傘下,「好冷。」
虛影的感覺沒真身那麼靈敏,但從快要入夏的25年來到飄雪的98,蘇煜當然還是冷。
陸回舟脫下外套,一邊舉傘,一邊裹住他。
「師祖怎麼在這裡?」蘇煜問著,看向陸回舟身側的墓碑。
「我舅舅忌日。」陸回舟解釋。
「啊……」蘇煜明白過來,神色莊重,給老先生鞠了一躬。
「先去車上。」怕他還是冷,陸回舟舉了傘,要帶他離開。
「師祖你把外套穿回去吧,這種姿勢,別人看見會很奇怪。」蘇煜說,「大晚上的,又是這種地方,別嚇人。」
「沒關係。」陸回舟揚了下唇,「這裡沒人,只有鬼。」
嘶……蘇煜打了個哆嗦,又往他傘下擠了擠。
陸回舟眼裡笑意加深:「做醫生的,還害怕這個?」
「我沒害怕!」蘇煜嘟囔一聲,扭頭看他,忽然想起他們還在吵架中。
唔,說吵架不合適,純粹是他單方面發泄。
他有些彆扭:「前天晚上,對不起,我胡說八道,師祖別當真。」
「不用道歉,是我不對。」陸回舟看他一眼,拉開車門,讓他上車,很快發動車子,打開空調,讓車裡熱起來。
「師祖哪裡不對?」蘇煜問。
「讓你等,不對。」陸回舟看向他。深邃的眼睛,讓蘇煜心臟「砰砰」一跳。
他在說什麼?是……他想的意思嗎?
但陸回舟沒立刻向蘇煜解釋,而是說:「我舅舅在世時,曾跟我說過一番話。」
「什麼話?」蘇煜問。
「他說,他一生經歷過三個世界。」陸回舟將車開離墓園,從後視鏡最後瞥了一眼漸小漸遠的碑叢。
「第一個世界,是他從小所見,那時他衣食無憂、家世天賦俱佳,身邊的聲音多是讚美,他心裡只有讀書、學問,活在一個理想化的國度。」
「第二個世界,是他的牛棚,那時他被打落塵埃,舊世界轟然崩塌。一個陌生人,只為抖威風就踩斷了他的手,踩斷了他一生的行醫夢。由天而地,他以為人性本惡,他人即地獄。」
陸回舟語氣平靜,蘇煜卻聽了進去,面色有些沉凝:「那第三個世界呢?」
「第三個世界,」陸回舟頓了頓,「是身邊人。」
「舅舅說,因為有我,因為要教養我,他才重新找到和世界的聯繫。」
「讚譽辱謗皆是空,心有所系,才是立足在世上的根本。」
「他說過的、人生真正重要的事,其實不是找到喜歡做的事,是找到自己的第三個世界,有自己的根。」
陸回舟聲音沉靜和緩。
「他去世前,再三叮囑,要我找到我的第三世界。」
「那您,」蘇煜緊了緊手指,「找到了?」
「找到了。」陸回舟將車停在紅綠燈前,看向蘇煜,「很早之前就已經找到。」
「但我不知道,我能否做他的第三個世界,因為,我或許只是那個世界的流星。」
或者,是顆早已泯滅的天體,一抹穿過宇宙的餘暉。
蘇煜皺起眉:「你不是!」
「如果我是呢?」陸回舟聲音平靜,「我想知道,他能不能接受,流星消失。」
蘇煜臉色白了白。但他咬緊唇,目光堅定,依然如兩輪燃燒的太陽:「能。」
陸回舟攥緊方向盤。
「謝謝。」他聲音沙啞,低了下頭,又抬起,「那麼有件事我想告訴他,他不是我天平上[輕的那端]。」
「他不在天平上,他是整個世界。」
啊,蘇煜發白的臉漸漸紅起來,手指不自覺摳著座椅的邊緣,心急跳,頭髮暈,還想掐自己一把。
但蘇煜不允許自己這麼沒出息。
「[他]是誰?」蘇煜漫不經心狀掀起眼皮,故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