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我們會再次相見,七月柳州,等我回來。」
————裴青山
「你很幸運噻,這是最後一班朝白樺林開的車子,過了今兒這條線就不再營運了。」
固定在後門邊兒上的那小小的售票台早就落滿銅鏽,破了半角的鐵盒子半半吞含著泛舊的紙頁就這麼靜靜地躺在透過窗子進來的夕光的懷抱里。很久很久之前,那紅色布墊子上或許仍坐著一位婦女,會扯著嗓子喊,喂,內小子,快點兒補你的票!我當然得分點兒神給她,誰又想被教訓一頓呢?
「裴青山。」
「嗯?說啥子?」那司機扭頭看了我一眼,大概是以為我在叫他。
我都能看見。
再次踏上這條通向白樺林的路,十幾年前的畫面仍歷歷如昨,那槁黃的夏,用它枯瘦的手,慢慢把回憶里的一切都描摹。男人,女人,孩子們,人聲嗡嗡,空氣憋悶,人都昏昏欲睡,有時候扭頭看向窗外想偷偷換口氣兒,又被穿破白樺遮攔的光線刺痛雙眼。
風一吹過,縱然仍會掀起一陣熱浪,但說到底人也能清醒幾分。
司機大叔也不必再忙著喊站,他頭一回有時間和我這個乘客聊聊天,話家常。我們一路天南地北地聊著,絲毫不會嫌這車開得也太慢,三兩吹牛,該把那些男人們沒吹夠的,到站臨下車還沒說完的,都說盡興。會做彼此的老夥計,到了下車的時刻,揮手說一句回見,期待著下次出去打工的時候一定要再遇見。
一點點瞧著那載著人希望,載著那些好日子的鐵皮箱子逐漸消失在路的盡頭,臨下車之際最後的交談言猶在耳。
「嘿,都出去尋著好日子啦!哪還剩什麼人呢?要我說,別瞅著這兒風景挺漂亮,其實呢,就是一塊兒活死人的墓地。」
「您怎麼會這麼說?」我就在一旁靜靜地聽。
「你又為什麼會回來呢?」臨了,那司機大叔問我。
「等一個人。」
多討厭這樣的夏天,總讓我想起那些畫面。
可至於此,我心裡仍然悸動,一顆石子被我踢了又踢,總是躊躇,總有期待。但來不及等那樣一場夜幕降臨,我就得啟程———好大的一段路要走!又因為司機已經告知我了,那是最後一班通往白樺林的車子,而我想到此的一瞬間,我才發覺這些沿山而下的光線是不是到我這裡到的太多了,仔細一看,哦,原來我可憐的白樺樹,這片林,沒人再照顧它們,也沒有人向它們傾吐,終究還是挨不過那夏離去之後的一場秋。
再度回想那些時候,我和身旁的人挨得也太近,彼此錯落的呼吸聲一定也都清晰可聞。我會聽他說起某一段他的經歷,看看他眼裡世界的樣子。腳步不自覺地放慢,儘管所有人的影子都已經找不見。
小信箱裡有一封信給我,肯定是某個傢伙偷偷放進去的。我把那封信輕輕展開,眼睛追著他的筆記,一個字一個字在心裡默念著。到了信的結尾,才自顧自嘲弄地笑了一聲,瞧瞧這個傢伙。
再度回想那些時候,儘管已經知曉,並自我告誡,有些日子終究遙不可及,一個人不可能一邊貪戀勾留著過去,又將一隻腳伸進未來的領域,但我仍然願意偷偷躲進時間的夾縫,用我來扮演我,演一出早就落下帷幕的戲劇。就像這裡的一草一木,我來了,它們便自己還了舊顏色,每一處細節都如昨,縱然是世界上最挑剔的眼光來審度這裡,我也敢保證,他找不出什麼分別。
會想到小樓上兩個人互相笑望,我讀我的雨書,他寫他的雨信——那些我曾抓心抓肺地想要知道他究竟在寫些什麼,寄給的又是誰的信。當然,這些問題,正如他說的,隨著時間過都會給我一個答案。我也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念著,又或者說,我真的在做一個偵探,尋找著那些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散布於字裡行間的隱喻。一天一天過去,我的時間都被他凝滯,我頗具耐性,他也悉心教導。我也就又一次沿著我曾跟他講述過的感覺,寫著無數個瞬間拼湊出來的過去。
「裴青山。」
令人懷想的好時候,確實是聽雨歌樓上。而今未聊星星鬢,卻仍任大雁叫斷西風,點滴天明,這大概又是一種感覺,我還能用快樂的悲傷去形容麼?我不知道,此時此刻,也沒人能給我解答。放眼望見似乎雨積門檻,我們似乎也當著這雨,聊過泰戈爾,聊過舒婷,聊過莎士比亞,當然,也聊過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