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醫生小心放在床上的青年,意識仍然混沌不清,身體卻似乎緩慢甦醒了。
他分明被輕盈溫暖的床品環抱著,可更覺遍體冰冷,靈魂空蕩。
於是漸漸無助地蜷起身體,像個脆弱膽怯的幼繭,仿佛這樣就能慰藉自己。
仿佛下一秒,身旁柔軟的床沿就會無聲下陷,烙下一抹沉默又灼熱的溫度。
曾抱著他熬過一個個驚惶雨天,一次次心因疼痛的灼熱溫度……
這場昏沉迷夢中,他眼眸緊閉,顫抖著的睫羽被悄然溢出的淚水打濕。
蒼白的唇瓣間也溢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呢喃囈語。
「……呈鈞。」
第69章
隨著這聲囈語, 耳畔的朦朧雜音更大了一些。
「蘭又嘉!你剛才說了什麼?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嗎?」
他能聽見。
但這個聲音很奇怪。
不是他想聽到的聲音。
也不該這樣叫他……
身側的床墊驀地傳來一陣陷落感,有人在他身邊坐下了。
他還是沒有聞到熟悉的氣味。
但應該很快了……
他就要見到他了。
在近乎本能的身體記憶里,那雙被淚水模糊了的柔和杏眼終於睜開, 條件反射般望向高處的那道身影。
「呈——」
在瞬間湧入視野的鮮明景象中, 呼喚戛然而止。
他看見一張寫滿關切的臉龐,不復往日的平靜或厲色。
正輕聲喚他:「蘭又嘉?」
他看見坐在床邊明顯鬆了口氣的梅戎青。
也看見她身後拿著醫療設備的兩個陌生人。
「他醒了。」一個陌生人問梅戎青,「戎青,車也到了,要不要讓他們帶擔架上來?」
另一個陌生人則看著他, 語氣很溫柔:「你身上有沒有哪裡痛?」
剛從昏迷中轉醒的青年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話音茫然喑啞:「……痛?」
「對,你剛才意外跌倒了,雖然初步看是沒有外傷, 但有些傷是沒法通過體徵判斷的, 所以要問你的感受。」
這是個很耐心的醫生。
私人醫生。
可是,叫來私人醫生的那個人呢?
……不。
不是那個人叫來的。
那個人早就不在他身邊了。
是他提出分手的。
他提了分手,拒絕了對方的一次次挽回。
然後, 他喜歡上了另一個人。
他正在和另一個人談戀愛。
房間溫暖舒適的空氣里,記憶一點點隨著意識回潮,從混沌的黑暗中復甦。
一直守在床前的人們看見了他逐漸變得清醒的眼神。
也看見了和清醒一併降臨的悲傷。
一種莫名讓人不敢出聲打破的悲傷。
良久,他才回答了醫生的問題:「我身上不痛。」
接著,他喃喃道:「我記得我是在正要出門的時候,忽然失去意識的。」
聽到這話的醫生很快反應過來, 順著他的話問:「那你對其他事還有印象嗎?當時身體有沒有哪裡特別不舒服?比如胸悶氣短、頭暈心悸之類的?」
他搖搖頭:「想不起來了, 好像沒有。」
醫生就說:「好,沒關係,你甦醒得很快, 應該沒什麼大問題,但保險起見,還是先去醫院檢查——」
他沒能說完,被一道輕而平靜的聲音打斷了。
「是肝昏迷,還是腦轉移?」
話音落地,室內頓時寂靜無聲。
臉色蒼白如紙的青年問完後,看著眼前人們像是愣住了的表情,想了想,輕聲解釋道:「我之前查過晚期的症狀,突然昏迷最有可能是這兩種原因,我是哪一種?」
他的語氣平常得幾乎像是在談論今天的天氣,是晴是雨。
以至於連見慣了生死的醫生,都花了一會兒才找回聲音:「……對,這是癌晚期常見的昏迷原因,但也很可能與它們無關,具體得做檢查才能知道。」
另一個醫生立刻接話:「你的昏迷時間不長,我看沒這麼嚴重,其實像洗澡洗久了,或是空腹太久低血糖,都有可能像這樣突然暈倒的,不是什麼大事。」
倚靠在床上的人聽得認真,然後問:「所以,我應該還可以再活半個月的,對不對?」
空氣又是一靜。
醫生甚至被問得有些無措了,訥訥道:「當、當然,你的狀態看起來很不錯,別說半個月,半年都是沒問題的。」
「真的嗎?謝謝醫生。」
提問的人就笑了,清凌凌的眼眸彎出一道月牙般的好看弧線。
「但半年是不是有點太樂觀了?能有半個月就夠了,那時候我已經殺青了……」
半個月後,他很喜歡的《晚秋》已經拍完了。
他很喜歡的那段燦爛愛情,也早就圓滿結束。
他沒有遺憾了。
在這個沒有半分悲傷的笑容里,立在一旁的梅戎青再也聽不下去了,打斷了他的話:「蘭又嘉,別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