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時間輸液導致的皮膚腫脹,有所好轉,疼痛應該也減輕了一些。
接下來該塗藥膏。
用於防止靜脈炎的藥膏在他掌心化開, 再被小心翼翼地揉進病人的皮膚。
他儘可能將動作放輕, 免得驚擾來之不易的睡眠。
忽然間,病人的身體動了動。
緊接著,發白的唇瓣間, 溢出一聲呢喃的囈語。
在已過去的日子裡,對飽受疼痛折磨、鮮少擁有安穩睡眠的病人來說,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幕,家屬早該習慣了。
可這一瞬間,傅呈鈞的動作卻驀地僵住了。
連帶著胸膛里沉悶的心跳,好像也漏了一拍。
黯淡光線靜靜地淌過伶仃無助的病容。
燈下無端僵住的男人, 過了好幾秒, 才分辨出那聲囈語的內容。
是一聲含混不清、因疼痛而生的嗚咽。
不是任何人的名字。
又過了幾秒,傅呈鈞也反應過來,那份讓自己的心跳驟然失速的驚惶是什麼。
是他在害怕。
生平第一次, 他竟害怕聽見嘉嘉在夢中呼喚。
直到那聲嗚咽再度響起,伴著聲音微弱的哀鳴:「疼……手臂好疼。」
男人才徹底從靜默的倉皇中抽離出來,像往常那樣將疼到顫慄的病人攬進懷裡。
只是原本習以為常的動作,在今晚卻多了幾分滯澀。
他低聲問:「因為藥膏嗎?」
懷中人的意識依然混沌不清,沒有回答,只顧著說疼。
傅呈鈞只能憑直覺和經驗做判斷。
「醫生說藥膏的刺激性不強,應該不會痛。」他說,「是血管還在疼嗎?」
「冰敷可以止痛,等塗完藥膏,再繼續給你冰敷,好不好?很快就塗完了。」
意識昏沉的病人始終沒有回答,大約是被熟悉的聲音和氣息捕獲了,本能地往他懷裡蜷進去。
傅呈鈞聽著那一聲聲滿含痛苦的哀鳴,愈發加快了手頭塗藥的動作。
在程其勛出現後,嘉嘉開始願意喊疼了。
無論如何,這是一件好事。
他想。
唯有哀泣盤旋的空氣靜得令人發慌。
所以傅呈鈞一邊給懷中人塗藥,一邊對他解釋:「這是化療後用來保護血管的藥膏,如果不及時塗,血管就有可能損傷。」
損傷的血管會凸起,甚至發黑,在皮膚表面留下蜿蜒如刺青的可怖痕跡。
會讓手臂變得很不好看。
傅呈鈞塗完藥,重新拿起冰袋。
垂眸看見懷裡那張潮濕昏沉的面孔時,有片刻的怔忡,又低聲補充:「你已經塗過藥了,不用擔心血管損傷。」
嘉嘉肯定不希望自己的手臂皮膚變得很難看。
如果真的變成那樣,即使未來病治好了,他恐怕也會很不高興。
他總是自戀的,喜歡自己好看的樣子。
傅呈鈞想,他多少是了解蘭又嘉的。
畢竟一起度過了三年時光。
他曾以為自己是了解蘭又嘉的。
他了解得太少太少。
又怎麼能奢望叩開靈魂的門。
濃黑的寂夜無聲地傾覆下來。
冰袋輕貼著昏睡病人灼燙的手臂,漸漸撫平了他眉宇間的痛意。
也將男人的掌心浸得一片冰冷。
這一晚,傅呈鈞始終在想,藥膏有沒有用夠量?是不是真的有用?
他不想以後的嘉嘉因為難看的瘢痕掉眼淚。
他儘可能將目光放在未來。
可從這天開始,往後的每個日子裡,過去竟都一直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曾經視作平常的生活點滴,忽然被撕開了由時間釀就的血肉,露出隱藏其中的,冰涼的骨頭。
蘭又嘉的身體對化療藥物的反應很大,從治療結束的第二天起,就陷入了一種渾渾噩噩、極度痛苦的狀態。
化療藥物在滅殺癌細胞的同時,也破壞了體內正常細胞的運轉秩序,嘔吐和疼痛已是家常便飯,更危險的是骨髓抑制和肝腎功能損傷,因此需要隨時監控身體各項指標的變化。
傅呈鈞一直寸步不離地陪著他,用那個讓他本能覺得安心的懷抱,陪伴他度過了各種各樣的檢查,為那具飽受折磨的軀體,帶來一點溫暖與慰藉。
可有時候,連懷抱都會帶來痛苦。
骨髓抑制會導致白細胞和血小板減少,身體免疫力急劇降低,極易引發感染,這時候必須使用藥物提升體內白細胞和血小板的水平。
在打升白針之前,傅呈鈞聽醫生說過,這種針劑有可能會導致身體疼痛。
所以打針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抱著蘭又嘉,想陪對方熬過疼痛。
而在藥物注入體內之後,不斷顫慄的懷中人卻第一次,掙扎著、抗拒著推開了他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