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蕪菁隨桑青的身影惑然瞧過去,終於瞧見了堂上自己的屍體,白色瘢痕覆蓋全身,沒有毀容,卻仍舊不堪入目。
啊……
還真死了。
不過就算這樣,桑青不是能看見死魂靈嗎?
齊蕪菁走回屋,他像桑青從溪水看倒影那樣,也有模有樣地端詳了自己的屍體,最後得出同樣的結論:這臉真不賴。
齊蕪菁蹲在桑青身側,撐臉困惑道:「桑宛雙,我們以後會重逢,你怎麼還掉這麼多眼淚呀?」
桑青沒有回答,他怔然地坐在屍體旁,一言不發,不敢碰,更不敢問。他好冷,可他怕齊蕪菁比他更冷,他想問,可又怕齊蕪菁真的不會回答。
齊蕪菁在左右觀察間,終於明白了一件事——桑青瞧不見自己的死靈魂。
正如他所言,桑青頓悟般,忽然倉促摘取了眼下的珍珠。他茫然張望,喊:「無青。」
齊蕪菁不禁撇嘴:「我在,餵。」
銀珠摘下的一瞬,桑青跟前跪了許多人。他們無時無刻不存在於桑青的眼前,可人太多了,像深淵一樣,一如桑青沒有聽見齊蕪菁被眾生淒哀而吞噬的禱告,他也同樣看不見齊蕪菁的遊魂。
桑青說:「無青。」
「我真在。」齊蕪菁偏過腦袋,然而淚已經先落下來。
桑青轉過身,撥開擋在跟前的累累魂魄,他祈求般:「讓讓……」
「我要找個人。」
眾生說:「神啊,求求你。」
桑青道:「我看不見他。」
眾生拼命擠在他眼前:「神,我家有個女兒……」
桑青說:「讓讓……」
齊蕪菁跟著他走:「笨蛋,不要太傻,我在這裡。」
眾生雙手合十:「神啊,我受了一輩子苦……」
桑青哽咽道:「讓讓……」
眾生道:「您會渡我們的吧?我聽他們說,您最慈悲,最會顯靈了。」
桑青道:「我看不見……」
眾生說:「我們就在你眼前。」
齊蕪菁去捂他的眼睛:「你好蠢,別看,別看了。」
桑青被無數遊魂裹挾,他置身與眾生堆砌而成的蓮台上,他永遠也下不了神台。
桑青麻木地垂著頭,淚都是冷的,他頹然坐回齊蕪菁屍體旁,一言不發,只不知所措地去捏齊蕪菁的手指,那力道狠厲又混亂,他像在為自己的難堪找發泄口,又仿佛在向齊蕪菁求助。
齊蕪菁抹乾淨眼淚,也陪他坐著。
不知過了多久,齊蕪菁在假寐中回醒,然而他睜眼之時卻已經晚了一步,桑青從屍體手裡奪過匕首,遽然扎在了自己頸側。
而後霍然倒在齊蕪菁的屍體旁。
轟!
雨一直沒停,雷聲悽厲鳴響。
霹靂的白光之下,桑青倒地睜著眼,血將兩個人都染得透徹腥紅,但他神色平靜,眼裡還在無知無覺地流淚。
齊蕪菁捂住腦袋,他驚魂未定,淚水大滴大滴地落下來。
桑青呆呆躺了會,又坐起來。他頸側的傷口像只猙獰的眼睛,血如泉涌,然而他卻死不了。
桑青再次用匕首插進喉嚨,他嘔了一口血出來,而後只能發出滯澀的「嗬」聲。
齊蕪菁嚇得渾身都在發抖,他捂住桑青的手,哽咽流淚:「桑宛雙,停下,你好痛,你好痛啊。」
桑青聽不見齊蕪菁的話,他清醒又麻木地反覆將刀捅向自己,然而一次次自戕換來的,卻是在覆滅性的疼痛後再次活過來。
血和軀體仿佛不是他的,他被眾生的祈願所刮分。
眾生平等,眾生平等。
每個生靈都平等分食他的一塊肉。
因此命不是他的命,他不是他。
得神力,渡眾靈,享永生。
何為永生?這便是永生。
桑青靜悄悄地落淚,他拉起齊蕪菁的手,玩他的手指:「……你騙我,你也騙我。」
饒是齊蕪菁在一旁如何呼喊,也阻礙不了血從桑青全身的刀口裡流出。
「無青。」桑青頹坐在血中,平淡道,「我在這世間,沒有親人了。」
眾生憐惜道:「神明,我們最虔誠了,我們永不離開。」
桑青說:「是啊,你們不會離開。」
雷聲落下,卻像是戲開場的鑼鼓。
神宗弟子將他從血潑架起來,無數雙手將他托舉。桑青垂落的髮絲沾著血,紅色如同游蛇一寸一寸蔓延而上。
桑青被擺弄著沐浴,換上新的袈裟,佛珠要比從前圓,還要比從前艷,桑青有些喘不過氣,他垂首,瞧見自己脖子上墜的不是佛珠,而是血骷髏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