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親周鶴亭性情冷傲,寫字也鐵畫銀鉤如走龍蛇,反倒是周暮覺自己,在經年的苦讀中練就溫潤平和的性情,最後,也寫得一手清雋的楷書。
他接過鋼筆,在文件末尾寫上自己的名字,兩個端方的墨跡一上一下的排著,看起來和諧得很。
「這樣便好了。」徐城拿起文件,把這份註定會在周家引起轟動的文件收進了櫃中。
辦公室的門推開了,周暮覺與朝笙並排而出,徐城在後頭合上門,態度恭敬的送他們出了通海銀行。
「終於能下班了。」有其他的職員見黑色的吉普車開走,湊過來有些好奇的攀談,「徐經理,那位就是周太太嗎?」
「是啊。」
「百聞不如一見。」他們笑起來,大抵都明白為什麼為人冷淡的周鶴亭會娶這樣一位年輕的小妻子。
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美,深碧的旗袍襯得她腰如春柳,裊裊婷婷。縱然端莊,卻有一段弱質風流。
徐城隨意敷衍了幾句,轉身回去收拾下班,作為周鶴亭的親信,他知道,周鶴亭娶林氏銀行的女孩,可不是因為這份美貌——或許也有一點覬覦美色的緣故。
在這個風雲激盪的年代,海市的一面是紙醉金迷的浦江,而另一面,流淌的卻是陰暗腐敗的水溝。
骯髒的下水道也會經過白色宮殿般的通海銀行。
夜色下的海市燈火通明,霓虹絢爛。
周暮覺拉開車門,示意朝笙先進去。
他下意識的把手放在了車門的上沿,朝笙微微低頭,屈身上了車。
她察覺到他的好心,同他道了謝。
其實無論是哪位女士與他同乘,這樣的舉動都很正常。
周暮覺覺得她太客氣,但他們確實應當保有這樣的距離感。似乎從見第一面開始,她就在向他道謝。
謝他攔住了周寅竺,謝他陪她吃飯,給她找醫生,謝很多事情。
他垂著長睫,淡淡的想,總歸聽她說了許多句,不差這一次。
等通海銀行的分紅告一段落,他要在北平和海市兩地忙上很長一段時間,不到年節輕易不得歸家。
朝笙落座,這次找准了安全帶,纖長的手指握著金屬扣,迅速地對了上去。
她抬起臉朝周暮覺笑,有些小小的得意。
周暮覺溫潤的桃花眼也跟著彎了彎,剛剛那一點異樣的感覺很快便散去了。
黑色的吉普車行駛在濱江大街上,車上映照著繽紛的霓光。
民國九年,紙醉金迷的海市是不夜的蜃樓。
黃包車載著西裝馬褂的先生公子,不知往哪座華美建築奔去。大使館外,年輕的學生們高談闊論,百樂門裡,裊娜娉婷的歌女姍姍來遲,叫賣聲,談笑聲,車水馬龍,引擎轟鳴,熱鬧非凡。
朝笙坐的端正,汽車疾馳,霓虹變作彩色的長練,倒映在她翦水般的秋瞳中。
濱江大街在華國乃至整個亞洲都是首屈一指的繁華,周暮覺看到她側過眼,明明嚮往卻又壓了下來。
父親去世已有小一月,她仍是素服,配黑花,整個人透著一股哀寂的模樣。
周暮覺讀書時看過情深不壽的道理,知曉她與父親感情甚篤,他無意也無資格干涉她的決定。
但他望向窗外的霓虹,開口問道:「要去濱江大街上走走嗎?」
現下是八點,不算太晚,卻正是最最熱鬧的時候。
朝笙露出意外的神情。
「大街西邊新開了一家法餐,還是海市頭一家。」
這些日子以來,周暮覺發現她在方方面面都嚴苛地守著孝,惟有吃飯時對於菜餚還保留了一些興趣。
他聲音淡淡的,似乎只是自己臨時起意,並非是想帶她四處走走,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