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尾處,賀之州為躲避追兵,攀上城郊的鬱塞山,終於尋得一眾被作為貢品祭天的稚童遺骸,拼死將他們掩埋,使嬰靈終得升天,而後,他被官兵一路追蹤至斷崖,縱身一躍,心中默念著「此身雖隕,骨肉終歸青山」,隨女兒一道西去。
全書雖對「軒轅宴」隻字未提,但念及世人皆知軒轅神殿就建於鬱塞山腳下,陳祈明點到為止,虛實相生,反倒更能引人陷入遐思。
金光打上紙面。
曲臻抬起頭,但見赤輪破曉,漫山衰草愈顯枯黃,岩隙處灑下一片淒白霜痕。
草木發出一陣窸窣聲響,曲臻徐徐轉過頭,發覺一頭通身如新雪堆就的白狼正踏著枯葉朝她走來,曲臻默默瞧著那雙泛著幽綠色冷光的眼睛,看它鼻尖微動,駐足在距離自己三步不到的位置,目光如刀鋒般滑過她的脖頸,而後漠然轉頭,視若無睹地朝密林深處踱去。
「它叫冰輪,是我養的狼。」
陳祈明有些喑啞的嗓音從身後傳來,他抻了個懶腰,跨過門檻坐到曲臻身側,接著道:「半年前我一路被黑袍追殺逃至深山,便是它救了我。」
曲臻聞言,內心無懼無怯,只是目光空洞著,將頭無力靠上身後的門框。
方才,似乎有那麼一刻,她忽而覺得在這深山野林里被餓狼撲食,倒也不算太壞。
陳祈明盯著她看了一會,而後輕笑著搖了搖頭,搓動火石點燃面前的爐火,將茶壺擱到上頭燒煮起來,嘴上慢悠悠地道:
「冰輪不傷我,也不傷你,只因我們都是曝於天地下的一縷孤魂,一具為了苟活只能掏空心中執念的空殼,與它無異。」
望著天邊的那輪紅日,曲臻木然點了點頭,隨陳祈明自說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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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裁決司後院,呂四帶回消息時,梁有依正穿著一襲銀白色的掌門玄袍,將那隻半掌大小的飛羽狀令牌擱在手心把玩。
這枚小巧的冥鴻血羽令是歷任影笙會掌門的信物,玄鐵為骨,羽鋒銳利足以割喉,羽根各嵌一枚血色琉璃珠,內封曼陀羅花液,射入要害可在短時間內致人昏迷,將羽面擱在陽光下,隱隱可見細若髮絲的八字訓文——「無光無我,向死而生」。
昨夜從楊廣那裡聽聞曲臻尚未脫險的消息時,梁有依本想當即趕往瀘州。
但冷靜下來,他又覺自己方才繼位,該將會內事務安排妥當後再擇日啟程,況且傳令司探子遍布四海,從夢州到瀘州,沿途各處皆有人負責接力傳信,理應比他更快,於是,再三斟酌後,梁有依還是將傳令取消行刺的任務交給了楊廣。
午時三刻,呂四趕回裁決司,從蘇牧那裡帶來了恭喜金袍繼位的賀箋,蘇牧還在信尾附註,邀梁有依今夜前去攬月坊一敘,在一眾大人面前混個臉熟,順帶商議軒轅宴護送之事。
梁有依將信讀完,按照影笙會的規矩轉手燒毀,呂四卻上前一步,對他低聲道:「傳令司方才來報,朔關的曾氏三將今早入了夢州城門,此三人乃前朝契丹進犯時被擒拿的降將,這個時間點入城,不知會否與軒轅宴有關。」
梁有依指尖摩挲著血羽令上細密的羽面線條,沉聲問,「他們三人眼下在何處?」
「攬月坊。」呂四答。
梁有依微微頷首。
他自然清楚蘇牧不會好心到為了給他鋪路而設宴,血詔閣內,以蘇祁幸之名下達的刺殺令不下數十,上面皆是戶部尚書蘇牧這些年借影笙會之手除去的眼中釘、肉中刺,而今這些把柄落到他手裡,蘇牧此番設宴,若試探不出他的虛實,便會藉機除掉他。
但如今的他,遠比以往更想活下去。
「你去通知湮滅司掌事,叫他帶上金袍,今夜與我一同赴宴。」
梁有依輕聲交代了句,而後挺身而立,右足一踏,挑起那杆七尺鑌鐵長槍,讓槍尾「錚」地一聲砸在掌心。
朔關三將分使鏈枷、雙戟與長刀,唯此長槍,可破三兵。
但這桿槍,他已有好些時日不曾碰過,不知如今是否依然鋒銳如舊。
衣袂翩飛,楓樹邊上,那一襲銀白玄袍的男子屈身單手在背後旋起一個槍花,槍尖斜挑三寸,破空聲似裂帛,緊接著又仰面掄起一周,槍纓紅碎甩出般弧血光,定身後槍頭猶自顫鳴不止,震得三尺外的殘葉翩旋落下,塵沙飛濺如水面上的漣漪,久難平息。
與此同時,瀘州竹櫻巷。
當徐懷尚騎著從陳祈明那裡借來的馬,一路風塵僕僕、滿面笑容地推開家門時,等待他的卻只有前院燒乾的黑柴,與散落一地的黃麻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