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憂心頭一顫,有無限的委屈難言如綿綿不絕的蛛絲,一絲絲勒在心頭。她勉力擠出來一縷苦笑。這算是郭妃長期浸淫宮廷中得出的心法教誨,不能說不是為了她善意打算。只是對於「子嗣」的算計,任是她這般聰慧多謀、沒心沒肺也不願提起,多想一遍,便覺得是觸碰不到的奢望。她咬了咬牙,想把郭妃的話忘卻在耳外,老老實實過踏實每一天便好。無奈那一言一字,還是像烙印般,嵌在了她的心裡。
八月,趙匡胤率大軍還朝,在離城二十里地駐紮,由兵部派人接收改編。最終只留下百餘人的親兵衛隊,由趙匡胤親自率領,輕袍解甲,從得勝門入城,轉到宣德門,在城樓之下,趙匡胤被任命為殿前都指揮使,一乾親隨都得了相應的擢升。犒賞完畢,趙匡胤及諸將,在文德宮換上便裝,梳理了許久未曾打理的頭髮與鬍鬚,耳目一新地準備參加晚間在垂拱殿舉行的慶功大宴。
隔著宮殿的另一邊,解憂前幾日便得到了消息,拾掇物品準備在慶功宴結束後便跟著趙匡胤回府安置。到了這天,她一早便起來梳妝,住了數月的屋子,也順眼了許多。隔著菱花格的木窗,枝頭停著的喜鵲吱吱喳喳叫個不停,同樣忙碌的還有各宮娘娘的親信,流水似的賞賜送了進來,從珍寶珠環到玩物衣綢,琳琅滿目,將她的收拾好的行囊塞得滿滿當當。解憂謝恩應酬的禮重複了上百次,她心裡清楚,這裡既是恩寵拉攏的意思,更是這段時日她在宮中左右逢源得來的好口碑,不由地在眉梢又掛上了三分喜色。
不過,她不知道的是,這苦心經營數月的好人緣,隨著慶功宴上的一場進獻,馬上便要消失無蹤了。
第5章 美人
宴席設在紫宸殿上,八月的開封,夜涼如水,晴空星燦。傍晚間的一陣短暫秋雨,將塵世喧譁都滌盪乾淨,只剩下清冽之氣充盈於這一天一地之間。與此相比,紫宸殿裡明晃晃燃起無數粗如兒臂的紅燭與明角宮燈,將滿屋照得雪亮。繁複威儀的擺設、紛華繚亂佳肴歡飲顯得有幾分鋪陳過度的俗氣,然而非這種鋪陳不能顯現出天恩浩蕩,入席的公侯命婦們也對這種俗氣更是甘之如飴。
紫宸殿裡自北而南,東西相對地放了其餘賓客的宴桌,帝後高坐在上席,兩旁是列坐的是宮中位分高的妃嬪,本來宮眷外臣非大典不共宴,但此番大勝,諸妃的娘家多有建立功勳者,有意藉機露露臉,柴榮所索性便允了眾妃出席,只在席間象徵性地懸了塊紗簾,以示內外之別。又搬來一百來盆秋菊,放置在席間,一團一團地金蕊流霞、如煙似錦。各桌上的餐盤酒具也一律換成了冰瑩剔透的水晶,每桌上了一個熱氣騰騰的滋補鍋,乳白色的湯餚在期間翻滾,望之便讓人食指大動,菜餚流水般地端上來,無一不是精工細作之品。
解憂數月沒見到趙匡胤,如今見了,只覺得他人消瘦了不少,卻愈顯挺拔,也更加的意氣風發。他皮膚黝黑得折出蜜糖的光澤,額上受了點傷,還包裹著青黑色的紗布。見了她,趙匡胤笑了笑,露出白得發亮的牙齒,溫言道:「在宮裡的日子不好過吧?沒事,待會便帶你回家,放心,我在外面日子也沒好過。」
解憂幾乎一瞬間眼淚便要被他惹下了,她勉力忍住,唏噓道:「你得了多少封賞,得分我些。」趙匡胤朗聲大笑,順勢便將她攬入懷裡,細密的鬍渣扎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在旁人看來,他們仍是恩愛得不分場合的佳侶。
南唐使臣是個精明的胖子,一身暗青色的衣袍出自江南繡娘之手,低調且精緻,在華燈之下,竟有幾分隨意灑脫的意思,為他博回了些許戰敗使臣的顏面:「……微臣奉蔽國君主令,願與大周皇帝爰構百年之好;周唐兩國,更圖萬世之歡。還上貢御服、茶藥及金器一千兩,銀器五千兩,繒錦二千匹,犒軍牛五百頭,酒二千斛……」長長的進貢名單,聽在柴榮耳里,既是物資的收穫,更是戰勝者的一種享受。儘管冗長無聊,他也沒有打斷,而是任由使者一一述完。
「除此,蔽主特選貢女兩名,送至開封,願入周朝奉灑掃之責,伺候左右。」那使臣說到此處,眼波一轉,竟流露出幾分得意之色。
落在解憂眼裡,不禁蹙起了眉頭,低聲道:「打了敗戰,最終拿女人來充數,有什麼可得意的。」
坐在一旁的趙匡胤聞言,神情莫測地看了她一眼,笑意如山巒起伏:「噯,他們還真是足以得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