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殿門半掩,門縫中透出些許清冷的光。
剛踏過門檻,鞋底落在地磚,便發出了「喀」的一聲輕響。季月槐嚇得心臟突突直跳,但更令他脊背生寒的,還在後面。
僵立在原地,季月槐大氣都不敢喘。
黑暗中,有人坐在正殿中央的扶手椅上,紋絲不動。青光如霧般在殿中繚繞,隱隱綽綽地籠罩著那道身影。
季月槐赫然與他四目相對。
渙散的瞳孔,眼白渾濁如死水,蒼老的面容滿是深深的溝壑。
正是避世多年的老莊主,秦連巍。
說實話,季月槐的第一反應是:他已經死了,無聲無息地死在了這濃重的黑暗裡。
噹噹他屏息凝神,去探查那人身上是否生機尚存後,才驚愕地發現,秦連巍竟還活著。
但,也僅僅是活著了。且,跟死了沒什麼兩樣的。
秦連巍的肉身早已衰敗不堪,他七魄不全,神識盡散,全靠著那盞靈燈牽引殘息來續命。坐在那裡,不過是給「秦連巍」這三個字撐個門面罷了。
季月槐想,這不是孝順,是殘忍。
明明已經走到了漫長生命的盡頭,卻被秦天珩硬生生拽了回來,孤苦伶仃地困在這座空蕩蕩的大殿裡,活像一個供奉用的皮囊。
終究是徒有其形,不復其神。
說到底,秦天珩就是想把莊主之位,牢牢攥在手心裡。
怎麼辦?要拿回來嗎。
拿回來,那就意味著,自己要親手了結秦連巍的生命。
若不拿回來呢?絕對不行,那盞青玉燈,太婆傾注了半生的心血以滋養它。
季月槐捂住心口,指腹緊緊壓住那塊青玉碎片。它嗡鳴不斷,它想與青玉燈團圓。
就在他舉棋不定之時——
青玉燈忽然動了。
那盞靜靜懸浮在半空的靈燈,像受了什麼召喚似的,先是青焰微微跳動,旋即默默向上漂浮,清光如潮水般一圈圈盪開,殿內冰涼死寂的空氣隨之震動。
季月槐猛地抬頭,心道不好。他手腕一抖,白綢飛射而出,似靈蛇出洞,直奔半空的青玉燈而去。
可尚未觸及到燈座,懷裡的那枚碎片卻也泛起清光,不停嗡鳴著,掙扎著就要飛出衣襟。
而就在此時,只聽一聲極輕的落腳聲,在殿頂響起。
有人!
季月槐一下子慌了。短短几秒內,權衡利弊後,他選擇先保住自己懷裡的。
於是,他左手緊緊壓住懷中的碎玉,壓低身形,屏息蜷縮在了椅座之下,心臟怦跳如雷,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出聲。
椅上活屍,椅下藏人,燈懸空中,檐外來人。
真是精彩至極,可惜季月槐並非台下看戲的,而是台上演戲的那位。
季月槐低垂著眼睫,不敢動,只敢豎著耳朵聆聽——來人走近了,更近了,離他不過半丈。
看那人的影子,是個女子,且輪廓很陌生,季月槐從沒有見過。
那女子一抬手,袖袍輕揚,青玉燈微微顫抖了下,竟不再反抗,如認主一般,緩緩落入她手裡。
那廂,秦連巍也終於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他頭顱一垂,似油盡燈熄,沒發出半點聲音,安詳地走了。
季月槐仍不敢妄動,直到那女子轉身離開,腳步聲漸遠後,才悄悄從椅子底探出半邊頭。
可就在這時,他忽然覺察到了什麼。
只見一抹月白正貼在磚面上,柔順地從藏身的椅腳邊蜿蜒而出。
是他的髮帶。
季月槐整個人僵住,心跳都空了一拍,手心不斷地滲出汗。
那人絕對發現他了。
那,為什麼要放過自己呢。
是他弱小到不足為懼,還是她另有圖謀?
「……在椅子下面趴了片刻,就慌慌張張地跑出大殿,然後碰見秦天珩,然後……遇見你了。」
季月槐靠在船邊,眼眸被水面反光映得清亮,秦天縱幾乎能從中窺見自己的身影。
秦天縱眼底藏著層說不清的情緒,他嗓音壓的低低的,像是怕驚擾了什麼:「好。」
面對面坐了會兒,短暫的寂靜籠罩了二人。
「你還記得千緣樹麼。」秦天縱忽然問。
「我記得的。」季月槐輕輕點頭。
「菩提寺里,你我跪在蒲團上許願。」
秦天縱定定地注視著季月槐,輕聲道:「那晚有風,你的髮帶被吹的飄飄悠悠,拂過我臉頰。我從那一刻意識到,我心悅於你。」
「你呢。」秦天縱問,「季月槐,你是何時心悅於我的?」
季月槐抿嘴笑了笑,然後朝秦天縱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