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下來還不到片刻,已經陸續有人把碗擱回了人力車,繼續去忙活,他們來做事,是按工程量計費。一面牆,不管你是三天修好還是半個月修好,給的工錢一樣,大家都想趕緊做完去接新的活,因此吃飯本應細嚼慢咽,可所有人都跟打仗似的,三下五除二就抹了嘴。
辛實這個年紀,飯量大,吃再多也不長肉,還餓得快。其實他沒吃飽,並且累得慌,可是大家都紛紛地去做事,他哪裡好意思獨自休息,只好把臉埋進碗裡頭,快速地扒完剩下的幾口,跟著也起了身。
這是一面長十二丈高一丈的牆,從正當中被一棵三人環抱的雷擊木砸塌。前三日,辛實跟著大夥搬樹、砌牆,掌心磨出好幾個水泡,到了今日第四日,水泡的皮全剝脫下來,長出了新肉,他們終於開始進行最後一項工序,裝飾牆面。
這確實是家富庶的人家,頭一回來時,辛實透過頹圮的牆垣朝裡頭悄悄張望過一次。
不像金家的騎樓那樣地花枝招展,這座宅子打外頭看進去攏共只有兩種色彩,黑檐白牆,檐是飛檐,牆是馬鞍牆,猛地瞧上去,建制像福州的樓。
可仔細一看,其實不像,福州的屋子沒有這麼多的門窗,也沒有那樣嵌滿花紋的瓷磚,總之,有種閩南和南洋融合的意思。
高牆裡頭屋檐層巒,粗看至少有三進院子,被砸塌了外牆的這個院子是後院。
後院大概是不住人,是個無人照料的光景。
草木張牙舞爪地瘋長,棕竹、蒲葵、豬籠草,把半人高的雨廊遮掩得只露出一截圍欄。顯然,這是座曾經興盛過,又突然冷落了的大宅子,從裡到外地透著一股淒清的萎靡,無端端叫辛實背後起了層冷汗,恍然間像是到了街頭唱戲的伶人口裡的蘭若寺,不提防裡頭就要幽幽飄出一個衣袂飄飄愁容婉轉的美艷鬼怪,喝你的血,扒你的皮。
辛實這段時間瞧見別人砌房子,也瞧出些門道,這個老爺家的裝潢用的全是好料子,打眼一看就知道,那結實的房梁,那廊下的房柱,不是鐵力木就是紫檀,都是名貴的好木頭。
說起面積和房子大小,其實並不如福州城裡官老爺們的房屋闊氣,可勝在漂亮精巧,那飛檐翹角,說是雕樑畫棟也不為過,只不過也都腐朽了,那房柱和窗欞,全起了一層墨綠的霉,瞧得出主人家全然不在意,但凡上點心,塗上一層防腐的桐油,這座大宅子也可以煥發新生了。
宅子怪,宅子的主人更是奇怪,按理說這樣闊綽的人家,很應該有個龐大的產業,需要日日去料理。可辛實從沒瞧見主人家出入,不來監看工人做事,也不催問進度。從頭到尾,辛實只見過一個五六十歲戴副黑色圓眼鏡自稱是管家的老人過來瞧了一眼,告誡他們,不准私自進入院內。
管家一定是中國人,因為辛實能聽得懂他的話,口音雖不是福州話,可他們的家鄉也應當離得不遠。
辛實霎時間就對這個老人產生了親近感,十分渴望和對方聊上幾句,只是他害臊,人家不主動地來關懷他們,他也就不敢主動開口,猶猶豫豫地,錯失了搭訕的機會,後來,管家再沒到後院來過。
日頭升得更高,豆大的汗順著辛實光潔的額頭和秀挺的鼻樑滴到地上,不到片刻就蒸發乾淨,辛實彎著腰,雪白的手臂上覆著一層單薄晶亮的汗,左右手各一把抹泥刀,專心地替牆抹面。
他做得不快,可是十分地工整漂亮。
這時他的屁股突然被輕之又輕地碰了一下,接著身旁靠近過來一個人,熱騰騰的一隻臂膀挨著他的手臂,聲音低低地傳過來,像在說什麼悄悄話:ldquo沒吃飽吧?我這裡還留了個番薯,你吃。rdquo
說是碰,其實更像是摸,只是辛實不敢這麼去想。他全身陡然顫抖了一下,迅速地直起腰驚慌地轉頭看去。
果然又是陳耀祖,這人不太高,比辛實還要矮上半個腦袋,可是極其地壯實,一隻膀子比辛實的大腿恐怕還要粗,一張平闊的黑臉上,汗珠直淌,細長的一雙眼裡閃著精光,這精光牢牢地釘在辛實身上,像是餓了許久的畜生死死盯著一塊血淋淋的生肉。
他不是第一回這樣觸碰辛實的身體。
四日前他們頭回見面,他就十分不見外地迎上來向辛實示好,攬著辛實的肩膀,粗短的手指在辛實的肩頭摩挲,先報了自己的名字和籍貫,說自己是工頭,接下來幾日,大伙兒就由他來管,又來問辛實叫什麼名字,從哪裡來。
辛實沒有隱瞞,一五一十說了,他的來歷不是什麼秘密,稍一跟金家的人打聽就能知曉。陳耀祖便笑著說自己比辛實大上十幾歲,要辛實有什麼事都可以叫他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