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很吵,辜鎔完全聽不清他們講話,但經過努力,大致辨認出了唇形,便也展開了一個微笑,不親切,也不疏離,是個恰到好處的禮節性笑容。
做生意的全靠耳聰目明,他雖然賦閒在家一年多,不在外頭露面,也不去社交,但外頭的事情都還算清楚,因此即使詹伯沒有來得及告訴他這座宅邸到底租給了誰,他也憑記憶將人對上了號,ldquo朝署長,冬節好。我只是隨便逛逛,勞煩你們親自出來。rdquo說實在的,他倒是想就此放任自己少做操勞,安靜地等死,可沒法,他的腿壞了,腦子卻還靈光,見過的人和事進了腦子裡就再也忘不了。
朝宜靜,現任雪市總警署的署長,雖然長了一張惡人臉孔,實際為人卻十分圓滑世故,同三教九流都說得上話,否則,三十幾歲的年紀,又無顯赫出身,他攀不上這個位置。
然而此人最出名的卻不是他圓融的政治手段,而是他尤其喜好同年輕男子交友,身旁那個嬌嬌妖妖的男人,叫金翎的,大概就是他的朋友之一。
ldquo好說,好說,你看這外頭多麼擁擠,你要想看戲,我在前頭設了席,老弟,上家裡喝口茶去?rdquo朝宜靜又是哈哈地笑了笑mdashmdash其實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生了一副兇相,沒辦法,爹生媽養的,改不了,只能在社交時總是盡力地和善,笑也大張旗鼓,好叫人知道,別害怕,老子沒惡意。
辜家,一個財富深不見底的華人家族,辜鎔,一個年輕的當家人,雖然講命運有些多舛,兩條腿倒霉地被炸壞了,可是腦袋又沒壞,依舊地是十分能賺錢。不說其他,他如今住的宅邸都是人家的產業。
誰不願意同有錢人交個朋友。
辜鎔想了想,微笑著頷首答應了下來。
朝宜靜自然是表現得喜不自勝,讓身後的家丁撥開人群,把辜鎔一行人請到了戲台前的雅席,雅席和人群隔了一段距離,各看各的,互不干涉。
席不是正經席,大概只是設給路過的親朋好友歇腳所用,沒有大桌,只有設了幾處茶座,每處茶座都是兩張官帽椅中夾一張小茶桌,桌上擺了幾色節日糕餅和熱帶水果,再就是茶水。
辜鎔自然是和朝宜靜坐在一處,辛實幫辜鎔從輪椅上坐到椅子上,站起來後,正打算往辜鎔身後找個位置杵著,叫辜鎔攔住了,輕聲道:ldquo我這裡不需要伺候,自己去找個座位坐下,你不是盼著看這齣戲?rdquo
辛實先是一愣,隨即連句推辭也沒有,高高興興地就說了個ldquo好rdquo字,說完半蹲下身,一隻手撐在椅子扶手上,看著辜鎔的眼睛,用種囑咐的語氣又道:ldquo有事就叫我,我就在邊上,喊一句就過來。rdquo
那叮囑的模樣,簡直像個憂心的新媳婦,而辜鎔,就像個無奈又幸福的丈夫,拍拍他的手背,微笑著點頭應了。瞧他聽進去了,辛實這才迫不及待地轉了身去找座位。
快一個月了,他們總是這樣地沒大沒小,主人沒點主人的威嚴,僕人沒點僕人的誠惶誠恐。在家裡還沒什麼,一出了門,就叫人瞧出不對勁了。這兩個人,太親密了,不是身體親,而是心裡頭親,都沒拿對方當外人的那種親。
朝宜靜眼裡流露出一絲詫異,他看出辜鎔是個講究人,要是不講究,不會看個戲都得專門從輪椅上下來換個座。
可就是這麼個講究人,僕人這麼沒分寸,他不但不追究,反而眼神不自覺地盯著人家歡欣的背影瞧,瞧完扭回臉來還笑了笑,不是剛才朝他露出的那種微微淡笑,而是種拿對方沒辦法的笑。
這兩個人不簡單。像是發現一個秘密,朝宜靜心裡頭震了震,除了驚詫,還有些羨慕。
同樣是向男人討生活,怎麼人家就知道關心自己男人,而他這個,白日裡別想見到他的人,不是戲院看電影就是去喝酒賭錢,只有缺錢花了,或是夜裡想男人了,才會老老實實地在天黑之前回家,然後主動地朝他露個笑容。那就是朵浪蕩的交際花!
詹伯坐在後頭,辛實原想去同他搭個伴,卻在半路被那個中國話不好的年輕男人叫住了,對方溫柔地朝他笑,要他坐旁邊,說這裡看得最清楚。
客隨主便,既然是來人家家裡做客,那麼自然是聽主人家的。辛實只好在他旁邊坐下,對方很善談,專注地盯著他的臉,先做了一番自我介紹,又來問他的名字。
辛實沒讓人這麼仔細地瞧過,有些拘謹,他如實報了名字,眼珠卻根本沒在對方身上,直往戲台上瞟。
他眼睛大,又黑白分明,藏不住事,金翎當然就發現了,越看越覺得辛實有意思mdashmdash從來只有因害羞不敢看他的人,而沒有忽視過他的人,辛實是第一個同他面對著面,卻沒把心思放他身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