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逾頰上泛起一點粉紅色,眉目嗒然,長長的睫毛一下子遮著眸子裡原本熱情的光,好一會兒說:「對不起,我大概看走眼了。」
沈皇后永遠覺得自家女兒是欺負人的那個,立刻對羅逾說:「她二五眼,肯定是她不對。」又自己腦補:「是不是飛蟲在她臉上?對了,一定是貓虱!」頓時一臉嫌惡:「趕緊的,把貓抱走,好好搓洗乾淨才許送過來。」
楊盼氣得跺腳,沈皇后又道:「人家才十五,你才十二,毛都沒長齊,非禮個什麼非禮?叫人家進來的也是你,沒事打人的也是你,我看就你毛病最多!」
扭頭撫慰羅逾:「你比她大,別和她一般見識。來,我看看,哦喲,臉都打紅了!這孩子真是熊……」
羅逾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臣沒事。皇后不用擔心的,公主用力不大,一點不痛。」
這樣聽話乖巧的孩子簡直就是「人家的孩子」翻版!沈皇后越發覺得自家女兒不靠譜,而越發心疼起羅逾來。
貓被抱走了,羅逾因禍得福,自己被白摸了不說,還遭了母親的白眼。
楊盼絕望地想,自己在十二歲之前在別人心裡到底是個怎樣的存在?為什麼看起來寵冠天下,實際上卻是不靠譜的代名詞?
楊盼絕望間說:「我要去讀書!」
沈皇后正恨她不爭氣,總算聽見了一句靠譜的話,立刻點頭說:「那敢情好。正好你二舅回宮,上午瞧了你弟弟們的功課,下午就讓他指點指點你的。」
內書房有好幾個隔間,因為國舅沈嶺要來看望外甥女,所以單獨辟出一間安靜的小閣給他們舅甥倆。
外面傳來那老學究師傅教女伴讀們讀《女誡》的聲音,沈嶺卻倚在露出半面修竹的月洞窗邊,喝著茶笑著問:「郭師傅就帶你們讀這個?」
楊盼一肚子的話要吐槽:「可不是!啥啥《女誡》!『生女三日,臥之床下,弄之瓦磚』『忍辱含垢,常若畏懼』……說什麼咱們女兒家生來就是該卑弱的,生來就該畏首畏尾的,不扯蛋嘛?!」
沈嶺笑道:「師傅有沒有給你們講《女誡》作者班昭的故事?」
楊盼說:「只講她是女德的典範,漢朝女子中最賢惠的代表,也是後世女子的榜樣。」
沈嶺說:「講《女誡》不為錯,但是講《女誡》只講這麼多,是師傅的見識淺薄了。鄭國子產說:『火形嚴,故人鮮灼;水形懦,故人多溺』,意思就是:火看起來可怕,所以被它燒傷的人很少;水看起來柔弱,所以被它淹死的人極多。」
「班昭的父親班彪和兄長班固,是《漢書》的編纂者;另一個哥哥班超,投筆從戎亦是名垂千古。然而性子剛烈如火,才華橫溢偏的兄長,結果是牽連到造反的案子裡,死於獄中。你看班昭她口口聲聲講女子要卑弱、要順從、要討好丈夫和公婆,但她哪裡是靠丈夫和公婆的庇佑,完全是自己起於逆境,續寫《漢書》,完成父兄的遺願。」
楊盼眨巴眨巴眼睛:「二舅的意思是說:班昭寫書,也不過是寫一套,做一套?」
沈嶺搖搖頭:「內強而外弱,才是班昭真正厲害的地方。要真讀透《女誡》,不能只讀字裡行間的意思——可惜世上的俗人,大多確實只讀字裡行間罷了。」
「班昭大才,在於捧出了一位皇后!」
「貴人鄧綏,十五歲入選漢和帝宮中,成為新寵,宮裡頭暗波涌動,無非就是『爭寵』二字,從陰皇后起,到各色嬪妃,哪個不是卯足了勁爭寵?唯有鄧綏,是班昭的入室弟子,深諳《女誡》的精髓,凡事卑弱,從不逾矩,處處顯現出大度與賢德。在漢和帝眼中,那些爭寵爭紅了眼的后妃,瞧著就頭疼,偏有這樣一位和風朗月的女子,把眾人都比下去了,自然引以為知己,愛寵得緊。」
「陰皇后妒火中燒,放言說要夷滅鄧綏全家,此刻鄧綏突然絕地反擊,到漢和帝病榻前說要自殺殉夫,免得又造成當年呂后毒害後宮的慘劇。和帝一來不願身邊再出一個呂后,二來也捨不得真心愛自己的鄧妃。再想不到平日柔弱的鄧妃,原有這樣的狠力。」
「沒幾日,陰皇后巫蠱的事情又鬧了出來,鄧綏第一個跑去為皇后求情——這情求得可想而知。陰皇后被廢,家族或殺或流。鄧綏登上後位,繼而又成為太后。她一直對班昭恩寵有加,朝中再多風波,班昭的母家和夫家都一平如水。你再想想,班昭這樣說著『卑弱』的女子,真的是一味卑弱,而全無智識嗎?」
楊盼聽故事一樣聽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