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嶼一度恨過小女孩,他知道她無辜,她太無辜了,所以他才去恨她,她但凡有一點不那麼無辜,他都不至於恨她。以致多年之後,他完全能理解自殺的窮苦同學為何恨自己,他沒能抱住小女孩,但選擇抱住了跌向自己的男同學,儘管他還是死了,她也早已死去。
所有的事情告終後,李秋嶼十分平靜,他一切如常,時間的船載著他一夜之間便駛離少年時代的港口,他沒成年的時候便成年了。
「這個草莓真漂亮。」李秋嶼拿起一顆草莓,像遠眺暮色,發出一聲低低的輕嘆。明月凝視他的臉,她靜靜淌著眼淚,她知道他還有最重要的東西沒說,她在等,李秋嶼卻忽然說,「人為什麼喜歡草莓?因為它味道香甜?為什麼喜歡那隻貓?覺得它可愛?還是無聊時當解悶的小東西?貓死了,人們覺得傷心,但很快能找到替代品,愛撫它、逗弄它時,未必是出自於善意,可能僅僅為了滿足自己。但狠狠抽打它時,卻是純粹地想弄死一個生命,不摻任何雜質的惡念。我也許從沒真正喜歡過那隻貓,也沒真正愛護過那個小妹妹,我只是怪她,怪她們母女兩個為什麼出現在了某個環節上,讓整件事性質完全變了。我本來在所有環節之外的,最後不得不和她們一起永遠釘死在那裡,」他用力揉起臉,「我太卑鄙了,到這個時候居然還這麼想,可見我跟趙斯同本質上就是一樣的人,他說的沒錯,我是個極度虛偽的人,我做這些的時候,是只想尋求什么正義嗎?我有自負,優越感,就像姐姐……她迷戀我,是有悖人倫道德的,一隻老鼠偷了人的糧食,是沒道德嗎?它的角度只是僅僅找吃的,道德是人給它的,它其實什麼都不懂……姐姐可能把自己當老鼠了……」
李秋嶼幾乎進入一種譫妄的狀態,他眼睛出奇地亮起來,火燒一樣盯住明月,「你害怕我嗎?我對你也是不道德的,我對誰都沒道德,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事情發生過後,什麼都沒有了。我學法學,是為了給自己找一些強有力的藉口,看各種各樣的書,也是這個目的,我必須是無罪的,不能有罪,只要我後續不再做什麼,就不會再有任何事和任何人來騷擾我,但我為什麼還是做了?為什麼要資助你念書?知道那個伯伯怎麼發現的嗎?我復盤多次,也許是我在他家沉迷閱讀心理學書籍的時候,也許是我問他怎麼看待《罪與罰》主人公的時候,也可能是我盯著別人時,流露了一些不太正常的眼神?他非常聰明,什麼人都見過,他本人是極其正派的,我一直認為,只有至純至善的人,才能有這樣的識人能力,因為自身跟惡是兩極,相互排斥,所以哪怕惡裝成善,他也能敏銳地嗅出些蛛絲馬跡。他嗅到了,卻沒有問我,什麼都沒問,他只需要用那樣的眼神看我一眼,就知道我能猜出他已經知道了些什麼。他連勸誡都沒有,是覺得我無可救藥?還是覺得我跟他最初的印象南轅北轍,失望至極,不想再說一個字?趙斯同親近我,總是把我當同類,我確實是他的同類,要不然他不會找上我。你疏遠我是本能,任何人看清我真實面目,都會疏遠我,除非同類。我無論再怎麼找藉口,說服自己當初是正義之舉,替天行道,對那條街上的人毫無損害反而是件好事。確實是這樣,大快人心,老百姓總是期盼有個青天大老爺出現。但這些藉口都無濟於事,掩蓋了我真正的心思,我只不過想證明自己比別人都聰明,對付蠢貨易如反掌,沒錯,他們兩個在我眼裡都是蠢貨,死不足惜。」他又流露微笑,「是不是嚇到你了,我說話這麼惡毒,跟你想的李秋嶼一點也不一樣,還有比這更惡毒的。明月,對付蠢貨易如反掌,想收服你這樣的小姑娘也是如此,你缺乏關愛,只要對你釋放一點點善意,你都會感激不盡,只要我表現出理解你,無論你說什麼,我都能迎合你的意思,給你找最恰當的註解站住腳,你就會對我死心塌地,以為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何況,我身體力行地幫助你,不僅僅靠一張嘴,最初我靠什麼吸引的你?一句話?一個表情動作?還能記起來嗎?你看看你救回來的是什麼東西?」
桌上的草莓,沒人再動了,李秋嶼目光落在草莓的紅上,非常熟悉的顏色,他想起來了,白貓在跟他們玩耍時,一會兒跑,一會兒跳,曾經撞爛了花盆,花盆裡種著一串紅,就是這個顏色,它淌的血,也像一串紅。
他很多年不曾留意任何植物,現在,又想起了黑色泥土裡臥倒的一串紅,紅色扎進眼裡,李秋嶼一陣戰慄,明月一直凝視著他,她輕輕抹去淚水:
「他們兩個,是說那個當哥哥的,還有賣滷菜的男的嗎?」
李秋嶼對上她眼睛,沒有回應,他呼吸有些急促,想是在抉擇什麼。
明月淚眼婆娑:「你已經受到懲罰了,有良心的人才會受這樣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