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怔間,一陣狂烈大風卷過峰頂,附近山木簌簌,枯枝紛紛斷折。他頃刻醒神,疾奔到她近前,抬腕便將她人拉進來幾步。
她似感意外,隨即應便明白了他的用意,頰靨展露笑意,向他點了點頭。
崔重晏此時方意識手掌仍緊緊抓握她一隻手腕,倉促地撒開手指,人也後退幾步,定了定神,抬起雙臂,行一道揖禮:「方才多有冒犯。公主恕罪。」
她再次微笑,搖了搖頭。接著,二人似各自懷有心事,一時相對而立,皆是不動。片刻,崔重晏恢復了鎮定,此時他也終於開口,問出心中疑慮。
「但不知公主今日喚我來此,所為是何?」
她一臂微動。他落目,這才看到,她一隻方才被衣袖掩住的手中,一直握著一隻匣。
她舉了臂,將匣托送到他的眼前。
崔重晏怎不識得此物?這隻金平脫匣,分明便是幾日前崔栩托瑟瑟轉交進去的討她歡心的禮物。
她的雙眸始終望著他,一眨不眨。就在崔重晏狐疑之際,她倏地揚臂,那金平脫匣便被拋向了她身側的懸崖。
崔重晏醒神,搶到崖前俯首望下,只見金平脫匣筆直墜落,展眼便掉入崖下一叢雜生的荒木叢里,消失不見。
他壓下內心那倍添的迷惑,慢慢轉頭,望向女郎道:「恕崔某愚鈍,請公主明示。」
她不應。自然,她是不能應他的。只示意他伸來一手。
他遵她心意,向她伸去了一隻手掌。
她舉起臂,自鬢間拔出一支簪子,在他依舊不解的注目中,簪尖點觸在了他攤開的掌心之上,輕輕一划。
伴著掌心隨之傳來的一道隱癢之感,他亦領悟了。當即凝神感受。
她徐徐劃簪,一筆一划,力道不輕也不重,簪尖最後輕輕一點,如蛺蝶采蜜畢,飛離他的掌心,隨即便再次舉臂,將簪插回鬢中,結束了與他進行的這一段無聲的對話。
她的回答極為簡短,然而他的心房,卻因這片刻前落在他掌心上的寥寥四字起了變化,突突地跳。
一時間,他甚至疑心,是自己誤認了,乃至下意識又望一眼掌心。
他的掌心裡空無一物,印記全無,連片刻前那宛如蟲蟻爬過輕搔著他的奇異之感,也消散無蹤。
帶著最後的幾分不確信,他抬目,便對上了她的一雙靜眸。
她在看他。
剎那間,崔重晏確信了。
「敢要我否?」
她一字一句,如此問他。
山風在耳邊呼呼狂吹。崔重晏宛若入定,一動未動。
他在很早之前,便感覺到了來自齊王夫人,或者說,前朝長臨長公主的若有似無的拉攏。不久前受她請託前去接人,倘若說,在接到公主之前,他尚不敢十分確定長公主如此安排的用意,那麼,在見面的一刻,他便不再懷疑了。
他承認,在見到這位前朝末代公主的第一面起,他便心動了。如此的心動之感,此前是他從未有過的。他也知公主回來,必是為嫁崔栩,此為他義父齊王崔昆的目的。同樣,對於三天前瑟瑟在他面前表演的那一場有意無意似的言語機鋒的目的,他亦是瞭然。
他自然感到了失落。此為難免。然而,與他的過去相比,此種失落實是過於輕飄,無足輕重。
崔昆早年尚未發跡時,常以出身抬顯地位,以此積聚人望。如今的天下人談及齊王崔昆,更是將他等同於清河崔氏。
其實崔重晏一族,方是清河崔氏內最為嫡正的門宗,自上古季子以來,歷東周、強漢,世代公卿,人傑輩出,傳承至今。
他三歲識字,四歲誦文,一度被家族認為是崔家久未出現的麒麟子,被寄予厚望。倘若不是隨後降臨的末代黑暗,他的人生軌跡,幾乎在他出生之後便已定下。雖然李氏朝廷在覆亡前的幾十年間便已風雨飄搖,百餘年前世宗成宗兩朝的中興之盛,在後人看來,更像是君主憑藉個人之力在強扭天命,當這兩位君主死後,帝國便又回到它走向衰亡的道路之上,不過,這對清河崔氏原本並無多大影響。
在李氏稱帝立國前,清河崔氏便已存在千年,是公認的天下第一高門,北方第一豪族。皇帝會改姓,而崔氏必將一直傳承。他們是超脫於王朝的存在,向來如此。
崔重晏的此種清貴,在二十年前,遭徹底打碎,被踩入了泥塵。那一年他五歲。整個家族成為了李朝的陪葬,剩他一人獨存。
不必多談這二十年間,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