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第三晚,天寒落雨,她閉門早早躺下,睡到半夜,被後山遠處隱隱響起的一陣冬雷聲驚醒,正輾轉難眠之時,聽到叩門之聲,起身開門,發現蕙娘自己抱著一床被衾,可憐巴巴地站在門外,說她方才被雷聲驚醒,一向伴睡的乳母不知去了哪裡,不見了人,她一人害怕,又不想叫醒別屋婢女,懇求睡她這裡。
她那乳母三十來歲,膚白貌正,逢人便是笑面,看著十分討喜。蕙娘依賴,去哪都要乳母跟在身邊,因而至今還在伴睡。
李霓裳實是無法再拒絕了,只得將她接入。蕙娘歡喜不已。二人一道重新躺下,李霓裳閉目,片刻之後,聽到蕙娘輕聲問道:「阿姐,你可有聽到,我父王便要將我許配人了?」
李霓裳睜眸,轉面看向枕畔少女。
崔蕙娘輕輕咬了咬唇,面露羞澀,然而李霓裳還是在她的眼睛裡看見了閃亮的光芒。那是李霓裳從未見到過的一種陌生的光,無論是在鏡中自己,還是她身邊所有人的眼內,她從不曾見到過。
李霓裳忽然不忍讓這點光芒熄滅,遲疑了下,點了點頭。
蕙娘目中光芒登時更甚。李霓裳的回應,顯是給了她傾訴更多少女心事的勇氣,更不必擔心自己心事會被別的第三個人知曉。
她挨得更近些,接著道:「那人是河西裴家的二郎,名叫世瑜,又名虎瞳,他們都叫他虎瞳子。阿姐你知他何以有如此一個名嗎?」
李霓裳搖頭。
蕙娘愈發沒有睡意,將自己從乳母那裡聽來的關於那少年人的一切全部分享了出來。
大約二十年前,將軍夫婦不幸去世,英年殞沒,留下長子世瑛,當年十歲,而裴家二子世瑜,則才來到人世不久。
在此之前,隨著天子疊代,曾在世宗成宗兩朝立下蓋世功勞衣冠赫奕的裴氏家族,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沒落。到兄弟的祖父一代,烈祖裴諱蕭元曾因功獲封世襲的滎陽郡王之號,已是因罪被削,若非還有一位烈祖母至尊大長公主,恐怕靖北侯之位如今也是難存。裴家早已淡出朝廷,以固守西北為己任而已。
不久,長安破,末帝出逃,天下又一次陷入霸權紛爭的大亂之世。
便是在如此的情境裡,十歲的裴世瑛在一群忠義家臣的輔佐下,繼續穩固西北,擔起家主重責。而裴家二郎,也沒有辜負兄長的栽培和期待,自小文武雙修,再大一些,裴家男兒血脈里所固有的勇武與悍不畏死的特質,更是在他身上展現得淋漓極致。
六年前,孫榮集合大軍,北上進攻太原府。
這片靠近河西的河東之地,在過去的許多年裡,曾因裴父的存在,無論外面如何戰火連天,局面也可保持穩定,當地百姓安居樂業。但在裴父去世之後,前朝節度使常啟明便勾結北方契丹,趁裴家兄弟年幼失怙,發兵占了過去。這一占便是十幾年,直到不久之前,裴世瑛領兵血戰,終於奪回。
孫榮那一次的進攻,是想趁裴世瑛大戰過後尚未立足腳跟,出其不意,坐收漁翁之利,因而準備充足,發兵迂迴走些隱秘小道。當大軍出現在石會關一帶時,關內守軍方得到消息。
石會關是北上通往太原府的要扼之地,一旦失守,太原府怕便難保,前功也將盡棄。當時關內守軍兩千,本不算少,但孫榮志在必得。那時他已占領長安洛陽,方稱帝不久,勢頭正猛,親率大軍圍攻,將關城圍得水泄不通。
守軍苦守關門,一次次打退孫榮的進攻。然而,消息若再無法傳出,援兵不到,恐難持久。
一支敢死騎隊很快組成。參與之人,皆是身經百戰的勇猛之士。
時年十四歲的裴家二郎,亦站了出來。
他當時恰來石會關不久,本是為了運送一批物資,卻沒想到遭遇圍城。
他是將軍遺孤,靖北侯的幼弟,如此冒死,誰敢點頭。
城中守將力阻,他亦不爭。就在敢死騎隊趁著夜色與箭陣掩護縱馬衝出,關門即將合攏之時,他一槍一騎,搶門而出。
關門在他身後閉合。
十四歲的少年向來以他烈祖父母為榮,更是心高氣傲,為免旁人輕看自己的年紀,上了戰場,必要覆戴一張繪有獠牙虎面的儺鬼面具,以掩他那一張尚帶幾分青稚的少年俊美面容。
那夜他亦戴上心愛鬼面,虎牙猙獰。不過衝殺片刻,便由騎隊之末縱越至前,人槍合一,在潮水般的敵軍里星奔電馳,疾沖無阻。
他的面具之上,很快沾上一道道噴射而來的污血。周圍那些孫榮士兵不知此為何人,只驚恐看到,火杖熊熊跳躍的光中,自那猙獰面具之後露出的眼目,宛如一雙浸滿了血光的威嚴虎瞳,擇人而噬,叫人膽寒。
裴家二郎,未令他的先祖墮威。
那一夜,他一路挑殺,衝出包圍,單騎連夜疾馳北上,順利將消息帶到太原府,引兵解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