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這年輕的郎君,今夜顯得分外俊朗,金冠束著他烏黑的發,玉帶結住他瘦勁而少壯的腰身,他看去,猶如觀音蓮座旁的一名化生兒郎。
她卻沒有分毫的反應。
不曾抬眸,一動不動,便如一具金裝玉裹被裝扮得極為美麗卻不見半分生氣的木雕泥塑。
在躊躇片刻後,他似也顯得拘束了起來,終於什麼都沒做,只邁步,來到她的身側,輕輕與她並肩坐了下去。
遠處隱隱地發著些嘈雜聲。那是賓客們依舊集在青廬內飲酒的喜慶聲。雜聲越過一道道的門牆,隨風傳到了這間新堂內,也只剩些餘音,然而,卻襯得此間愈顯寂靜。
突然,也不知是何人說了何等的笑言,那方向爆出了一陣鬨堂般的歡樂之聲。
李霓裳卻被這驟然放大的聲響驚得心猛跳了一下,手一抖,那一枚早被她捏得已是汗滑的靈符從指間掉了下去,骨碌碌地翻滾幾圈,落在了她的足邊。
她一驚,下意識地轉向身畔之人。
他自是早也看見了,亦轉面望她,二人四目,終於相交在了一起。
她慌忙收目,待彎腰撿起,他已早她一步,探手過來,將那東西從她腳邊拾起,端詳幾眼,認了出來。
似是對她此舉頗覺有趣,他再看她一眼,展眉一笑,信口道:「古人言,天道幽且遠,鬼神茫昧然。我向來不信這些。倘若鬼神當真有靈,天下便也不會有如此多的不平之事了。」
說罷,他又看她一眼,見她復變回低眉垂目的樣子,再次一笑,仿佛帶著幾分無奈,最後還是將那枚靈符塞入懸在她禮服腰側的一隻香纓佩袋內,又道:「不過,你若是信這些,我也可以跟著你信的。古話也講,心誠則靈。」
這一次的話,是他將臉湊近她的耳畔,悄然說出來的,便似在哄她,語氣里頗多寵溺。
他方才為擺脫賓客,也不知到底喝下了多少的酒,靠得如此之近,又和她咬耳朵說話,一股帶著淡淡酒氣的溫熱鼻息便輕柔地撲灑在了李霓裳的耳側。
她耳朵連同半張面頰,甚至衣襟下的一片頸膚,似也立刻起了反應,登時熱了起來。
帶著幾分窘態,她被迫往側旁微微挪了下臉,避開了他的氣息。他並未在意,反倒仿佛因了方才的這個小小意外,也不再像剛開始那樣拘束了,打量她一眼,問她渴不渴,餓不餓,累不累。
李霓裳不斷搖頭,帶得滿頭的簪環也跟著甩動,相互碰撞,發出悅耳的鏘金鳴玉的輕響,又相互纏在一起。一支步搖上垂下的小金蝶勾住了她的髮絲。他看見了,又是一笑,道:「我來幫你。」將她從坐床上拉起,帶到一面梳妝鏡前,命她坐下。
李霓裳只得慢慢坐到設在鏡前一張矮床之上。他脫靴,跟著登床,盤膝坐在她的身側,舉手開始為她除去頭上的簪環。
他的動作,起初略帶笨拙,很快,變得輕巧了起來,一件一件地為她除去了頭上沉重的髮飾。
「公主你知道嗎?」他說道,「我與崔栩毆架的那天晚上,瑟瑟姑姑來找過我。」
李霓裳的心又是一跳。她分毫也不知此事。瑟瑟並未在她面前提過。
「她和我說了些關於你從前的事。」他一面繼續為她卸著妝飾,一面和她閒聊般地說道。
「我看她對你頗多關切,言辭也感深肺腑,不像作假。說起來,勉強也能算是你我的媒妁了。今夜人多嘈雜,我沒見到她,待到明日,咱倆再一道,向她敬一杯酒。」
他除盡了她頭上的繁飾,令她長發披落,婉轉垂在了腰間,鏡前氣氛,不覺便顯出了幾分曖昧。
她渾身僵硬,完全不能動彈。他仿佛也有所覺察,沉默了下去。片刻後,忽然,他的一隻手向她伸來,輕輕握住她的手。
「公主,以前你無論怎樣,如今來了我家,便都過去了。我的長兄和阿嫂都是極好的人。阿嫂也是昨夜趕回來的。今夜宴飲完畢,他們先行回城。明早,我也帶你入城,單獨去給兄嫂見禮。隨後我便帶你去我祖地,拜我裴家之廟。往後……」
他抬起另外一隻手,拇指輕輕端住了她的下巴,令她抬起方才一直低著的面,再迫她抬目,對上了他的雙目。
「往後,我會保護你,對你好一輩子的。」
他望著對面這一雙仿佛承載了人世間無盡不幸的美眸,鄭重說道。
說完這話,見她依然不應,他自己似也感到了幾分不自然,轉開視線,落向那面映著她身影的鏡。
這是一面伏獸紐銘字蟠龍漢鏡,鏡面打磨得極為平滑剔透,當白天受到日光照耀,便能透見鏡面之後的紋路與銘文。
此刻,這一面光鏡,將二人並肩而坐的一雙儷影,清晰地顯現在了鏡內。不止如此,在近旁強燭的照射下,隱隱顯出背面鏡銘。
「你不信嗎?」他看著鏡中的她,問。
李霓裳終於轉面,也望向鏡中的年輕郎君,眼角慢慢發紅。
他注視鏡內她那一雙泫然的眼,忽然,探手將鏡翻轉,再次握了她的一隻手,帶著她一根手指,沿著鏡後的銘文,緩緩描繪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