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裴世瑛還是少年之時,有一年,按照冬季的慣例, 他去往河套巡邊, 以防備對岸趁黃河上凍偷襲。那一次,一個隱藏極深的內奸與外敵暗中勾結在了一起,意圖將他殺死在黃河邊。伏擊失敗後,又向他連發數道暗弩。其中一道,射向了他的坐騎。
他的坐騎, 便是如今家中龍子的父, 名叫赤猊。赤猊亦極神駿,當時聽從呼喚,正衝來以便接走主人。裴世瑛愛馬如命,怎肯坐視不管, 當即撲上,揮劍為愛馬擋開勁弩,自己卻中了另道射來的暗弩。察覺暗弩淬毒之後, 立刻審訊了抓到的伏擊之人,這才知道, 此毒極是凶歹, 源頭仿佛來自多年前的前朝內廷,當今世上,應當已是無人知道準確的解毒之法了。
裴世瑛當時便毒發顯症, 在隨後的一段時間裡, 更是險些喪命。幸得裴隗等人全力守護,用遍了當時能得到的全部醫藥之法,加上裴世瑛當時也才十八九歲, 正當硬朗,又有常人無可比擬的強大的意志,最後總算熬了過來,倖免於難。
隨後,再經調養,他的情狀漸漸好轉,但體內餘毒不少,時常發作,每發作時,痛楚異常。便是如此情狀之下,幾年後,因了一場機緣巧合,他遇到了白氏。
當時她雖才十七八歲,卻因家族長輩不振的緣故,實際如同江都白家商社的半個掌事人了。亂世之下,強權林立,白家夾縫裡求生,境況艱難,可想而知,但即便如此,在得知裴世瑛的狀況之後,她還是不計代價,利用家中天下行商的便利,為他尋訪名醫。
「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白氏說道,「後來我尋訪到了一名前朝宮裡出來的御醫,那人醫術不凡,到了之後,終於辨查到了裴郎當年所中的毒。」
「據那御醫之言,多年之前,前朝尚在之時,宮裡曾經有個名叫胡經的人。那人半是太監,半如御醫。且他是成年後,自己尋了門路,入宮先去做太監的。他入宮不久,便展露出不凡的醫技,尤對詭病診治,極是擅長,御醫難以望其項背。又因此人性情孤僻,不通人情,到處樹敵,御醫無不將他視為異類,以提及其名為恥,實在迫不得已,便以毒師指代。他也毫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繼續靠著各色媚藥毒藥,頗得貴戚青眼,在宮中立下了腳。」
「按說,那人成年之後,竟也不惜自辱入宮,目的應是為了謀求富貴。他卻在得到貴戚賞識後,不求官職,而是自請去了皇家藥園,據說是去那裡研製醫藥,也算是個奇人。原本如此也就罷了,到了崇正十八年,朝廷里出了一件事情。」
「當時,一名宰相因服食媚藥過度,死在了婦人之畔。隨後查出,媚藥是朝中另名官員指使婦人所投,目的便是除去政敵。又經查證,藥物乃是出自胡經之手,他便也遭牽連。」
「胡經本就開罪過不少人,又捲入這樣的風波,莫說宮中御醫,便是朝廷里那些自認清流的官員,也紛紛上書,攻擊他為邪魔外道,不合中正,要求將他一併殺掉,以正視聽。」
「當時裴郎父親,亦即我阿翁去世不久,宇文縱又奔到了河北,搖身化作巨寇,天下愈發動盪,搖搖欲墜……」
白氏望向李霓裳。
「你的父皇,應是出於安定人心,給朝官以交待的考慮,下令誅殺了此人,那場官司方平息下去。隨後檢點那人所留之物,發現不少他自製的毒藥,當中便有一種,名字起得極為哀美,據藥園奴僕的說法,喚作『萬古相思紅枝折』,然而藥性,卻是最為陰毒。上報有司之後,朝廷下令,將全部毒藥一概予以銷毀,以免遺禍人間。」
「然而,據那御醫辨毒之後的說法,我家裴郎所中之毒,應當就是紅枝折。」
說到這裡,白氏的一雙柳眉微蹙,目中不禁也流露出幾分淡淡的愁怨之色。
「極有可能,當年的毒並未銷毀,而是被有心之人當作奇貨留存了起來,隨後天下大亂,輾轉出宮,為虎作倀,害在我裴郎的身上。」
「御醫說,紅枝折的毒性極是詭奇,他也只能盡力幫助抑制毒性,但無法徹底解決。天下除了當年制出那藥的胡經,恐怕再沒有人可以對症解毒。御醫還與我講,當年宮中也有傳言,胡經實際並未被殺,而是被人藏了起來。只是經過那事之後,他是徹底銷聲匿跡了,隨後不久,長安也破,天下更是再也沒有半點關於此人下落的消息了。」
李霓裳始終在凝神傾聽白氏關於君侯病情前因後果的講述,唯恐自己錯過當中的任何一個細節。
但是,在聽到這裡的時候,她忽然有所聯想,心口不禁輕輕地跳了一下。
白氏極為敏銳,立刻便察覺到她的神色有異,遲疑了下,問道:「公主可是想到了什麼?」
李霓裳想到了她在齊地行宮裡的那位半師半仆的老者。
她不知道他姓甚名誰,那麼多年,這老者也從未向她提及過姓名或是哪怕半點的過往之事。然而此刻,在聽完白氏的話後,李霓裳忽然有了一種強烈的感覺,那位老者,有無可能,他就是當年長安宮中的那位毒師?
這個聯想,不禁令李霓裳心中感到了些許少見的振奮之情。
實話說,儘管這些年裡,她確實隨那老者學了些辨毒製藥的本事,但在此之前,除在崔蕙娘那裡用過一回,她再無任何別的經驗。她不知自己到底學得如何,更是沒有半點信心,認為自己真的可以幫助裴氏君侯治癒舊疾。
她之所以會在最後時刻,勇敢提出,去試一試,全然只是因為君侯夫人親善,才叫李霓裳在那一刻,突然迸出來勇氣。
無論成敗,也算是她能做的最後一點力所能及的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