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音落下,宴堂內頓時悄然無聲。
不到半年而已,天下已然發生大變。孫榮、崔昆、秦福波這些曾攪擾風雲乃至不可一世的人物相繼凋亡,北方本為眾所推首的范方明也是元氣大傷,連經營多年的冀城也丟了。
而各家的消亡和衰敗,他於其間,力有巨焉。
方才說那話時,他分明面帶笑容,但一股壓迫之感,卻如他那一隊按劍正肅立在堂外積雪地上的親衛,叫人無法忽視。
李長壽一時無言。
崔重晏也未看其餘之人,只轉向座上的長公主與李瓏,行禮道:「冀城萬事皆備,臣民更是日夜翹首,恭迎長公主與太子擺駕前去。」
李瓏不由微微神往。
從前青州富足,來此後,刺史李長壽雖也竭盡全力供奉,但確有落差。不久前范方明被打得狼狽不堪,派遣使者來搬救兵,自也攜帶厚禮,諸如月華流轉之時織就的鮫綃紗,西域雪山千年髓脈凝成的血玉髓,還有什么九鸞銜珠鎏金博山爐、孔雀翎捻金線的美服、采自南海巨鯨腹的龍涎凝脂香、整段千年伽南木鏤雕雲龍的沉香枕……隨便任何一樣,拿來都是稀世珍寶,當時開蓋,寶光四射,叫在場的人都看直了眼。
刺史因阿姐的授意拒了寶禮,改以劃地為條件。
說冀城宮室不遜洛陽,應當為真。
他悄悄看著身旁的長公主,見她望了眼胡德永。
果然如他所料,老宰官起身推搪。
「崔將軍美意,我代太子謝過。此地到冀城不算近,長公主身體一直未曾痊癒,怕是經受不住道途之苦,況且天氣仍是嚴寒,不如等到日後,再從長計議,崔將軍以為如何?」
崔重晏面上笑意漸漸消失,只捏著手中酒盞,立定不動。眾人不由屏息,偌大的宴堂,寂然無聲。
正緊張之時,只見他忽然點頭,再次轉笑。
眾人鬆了口氣,紛紛跟隨陪笑。
宴堂中的笑聲越來越大,氣氛終於再次轉為祥和。
滿堂的笑聲里,他忽然放下酒杯,走到長公主的面前,行禮道:「我欲求見公主,請長公主代為通融,崔某感激不盡。」
周圍的笑聲慢慢又悄歇下去。
長公主微笑:「崔將軍遠道而至,筵席尚未過半,等休息好了,再安排別事,也是不遲。」
「崔某有要事要見公主,不可耽誤。請長公主這就予以方便。」
崔重晏驀地提聲,雙目盯著長公主,強硬之態,盡顯無疑,無形中更似有一縷殺氣隱隱騰起。
人人心知肚明,崔重晏此行到來,絕非善意。但誰也沒有料到,他會如此當堂發作。
李瓏不由瑟縮了一下。
無數道目光也偷望過來。
長公主頓了一頓,壓下當眾遭受衝撞的不悅,面露猶疑之色。
李長壽皺眉,正欲起身說話,這時,身後響起一道通傳之聲:「公主到——」
眾人倏然鬆了口氣,立刻轉頭望去,見宴堂大門之後的陰影里,果然立著公主。
廊階下,滿地雪光倒映,將她眉間的一朵描金花鈿染成了帶霜的雪青色。
「參見公主!」
眾人紛紛轉身,向她行禮。
崔重晏慢慢轉頭,望了過去。
同行而來的瑟瑟行至長公主面前,低聲說了幾句話。
長公主一言不發,慢慢起身,欲待離去,見李瓏猶定坐不動,目光掃去。李瓏慌忙起身,倉促間衣袖不慎帶翻了案上的一隻酒壺,「咣當」一聲,壺瓶落地,酒液頃刻漫灑一地。
發出的異聲在這寂靜時刻分外刺耳,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過去。見長公主沉面,李瓏愈發慌張,正手足無措之時,瑟瑟已是上前,將壺從地上拿起,輕輕歸位,隨即望向對面李瓏,投去安慰目光。
李瓏感激地望了她一眼,稍稍定下心神。
瑟瑟目送他匆匆跟隨長公主離去。
接著,李長壽胡德永領著百官相繼退了出去。瑟瑟最後清退堂中所有侍人,自己最後退了出去。
宴堂內只剩下崔重晏一人。
李霓裳邁步,走進變得空曠的堂中,停在他的對面,朝他點了點頭,面露笑容。
「當日,我以為你已死在黃河之中。那時怎會想到,今日會在這裡,又見公主的面。」
半晌,崔重晏終於說道。
他顯是在強行抑制情緒,語氣頗為平靜,然而,那微微爍動的目光,緊繃的下顎,無不在顯露著此刻他內心的強烈波動。
李霓裳並未閃避來自他的目光,與對面的男子對望了片刻。
「多謝崔郎君對我的好,我銘記在心。還有,上次若不是你派崔護到來,我這一行之人,恐怕也無法順利來此落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