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本次殿試代表自己的主考是梅硯山,於是輕聲發問。
小孩子的心思澄明透亮——即便他是個帝王。
梅硯山明白皇帝的意思,也含笑低聲道:「回稟聖上,我朝殿試素有常俗可鑒,由親試帝王賜茶,緩天子門生之渴熱,以示天恩浩蕩。」
「朕可以麼?」姜霖小心翼翼問道。
梅硯山笑著點點頭。
姜霖又回頭去看帷幕後的母親,那個隱約的影子也有點頭的動作。
姜霖大喜,底氣驟然充足,向一旁的沈宜道:「傳朕旨意,賜茶。」
「遵旨。」沈宜頷首回答,轉身揚聲,「聖上有旨,賜茶。」
殿試是特殊環境,賜紙賜墨、賜茶添水等等,考生均不必起身行禮謝恩。
不一會兒,精緻似玉的乳白色茶盞便由一個個走路沒有半點聲響的太監奉至各名考生的案頭。
梁道玄確實渴了,他飲了一大口,堪稱茶香馥郁、清朗提神。如果不是殿試時明令禁止直視皇帝,他一定要朝外甥笑笑。
一杯茶下去,他的腹稿也成了草擬的字句,尚未修飾,但意思全然清晰。
梁道玄不打算陳詞濫調寫外戚、內監、後宮、宗室與權臣那對於少帝治世理政環境影響莫大的交錯關係。
一則緣故是無趣也不符合他對自己的與其。梁道玄縱然對自己文筆有信心,安全寫好一樣能名列前茅,但想搏一搏一甲三名卻猶嫌不足。省試後在病床上,他時間多得很,仔細研讀了本次入選殿試各人的文章,其中不乏佼佼者,筆力雄厚,用典雋永,不可不謂殿試勁敵。
二則他留了個心思,總覺得這個問題在有古怪和沒古怪之間處於模糊當中。如果他是個普通考生,那此刻自然擺史料談利弊,能從三皇五帝講至本朝太【】祖太宗,根本無需擔憂闡述傾向是否偏頗,只要文字理論皆備,各述有宗即可。
然而他不是。他當然可以裝作普通考生的樣子,為了避免旁人認出,在策問答卷上刻意著墨痛陳自古少帝臨朝外戚的不當作為,自開篇到結尾,不歇氣寫三個時辰罵外戚的話,對自己的行文能力和知識典故儲備來說並不是很難。誰讓自古外戚大多混帳,這也不是他的錯。
但當結果揭曉,這篇文章點得高甲,他有何臉面自外甥手中接過御封的名次?往後他的仕途之上,明面上也許大家並不會直言他是靠著違心辱罵自己得來的及第,背後指摘,他又能奪得過去麼?
即便這些他全都拋諸腦後,可集英殿內的妹妹,聽著自己寫出的試卷內容,改會怎麼想?小外甥早晚都會長大,他長大後再見自己,想起這文章的內容,身為一個外戚舅舅,自己有何臉面輔佐教導他君臨萬方?
智者不應弛己於窘境。
想要說出的每個字每句話有應有的力度,其實古聖賢早已各處了答案:
「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①
這也是他寫下文章的用心。
有朝一日,小外甥會成為親政的帝王,或許自己未必會陪伴他走完帝王的一生,但如若哪天他需要孤獨面對歷代帝王都不得不面對的權力陰霾,面對萬人之上無可避免的挑戰與危厄,他會想起在五歲時人生第一次主持殿試的那個上午,他的舅舅坐在集英殿中,用愛護他的決心,寫出鼓舞守護他未來前行的答卷。
這個答案其實未必盡善盡美,也做不到適時而動解決一切問題,但它會成為小皇帝信念來源。
出題的人並不能理解梁道玄的心,所以他們也不能預知,這份答卷,將是如何的千鈞之重。
因為這不只是一名考生祈求帝王垂青,成全自己通天之路求仁之心的手段;而是一個滿懷希冀的舅舅,為他的外甥所苦心孤詣的百卉含英之親厚深情。
梁道玄再磨了回磨,輕輕撂下墨條,自己都沒察覺他在多溫柔地笑著看這一篇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