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說話總是雲淡風輕,但梁道玄卻明白,這段經歷是必然與他語氣里的安之若素是截然不同的。
「後來他們弄得狠了,一次要我誤了先帝在修好的小花園裡栽種與派差的要緊事,耽誤了工期,先帝出了名的好脾氣,從不苛待宮人,那日卻龍顏震怒,質問蒲榮,蒲榮從未受過這般氣,回來後將怒火再傾瀉給我,如此,我丟了美差,被分到最苦累的行掃淨街的差事,日夜被報復和責罵。」
說話間,二人走過夕陽遍瀝的窄甬道,進入盡頭處上書內侍省三字的門,內里豁然開朗,仿佛雲淨天空,偌大正堂的恢弘竟不輸梁道玄所見過的禮部衙門。
灑掃的太監見了沈宜,紛紛恭敬避讓行禮,口中呼著「沈大人安」又看見梁道玄,再叫一聲「國舅大人安」。
此刻沈宜的威勢與他口中所述,已有了天壤之別。
「典刑司的人有吐供的麼?」沈宜對下屬並不倨傲,語氣輕緩,但也沒有半分語氣或親近之意。
一名小太監上前一步回稟道:「回沈大人,說了的還是昨日那些,無有新供。」
沈宜不點頭,也不發怒,只示意梁道玄自堂右的側門繼續朝前,這條路再次無人,仍舊是越走越有帶腥氣的陰森,沈宜繼續方才的話題。
「我被虐待得生不如死,於是便想,那就死了吧,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或許還更舒服些。於是那日我偷跑了灑掃的差事,去到一宮禁內苑偏僻無人的宮室里,拿捆樹的粗油麻繩繞過殿梁。結果我脖子還沒套進去,就因兩天沒吃上飯餓得渾身打顫,自椅子上摔下去,人也昏了,醒來時,眼前坐著一個人,在往我頭髮上插盛開著的野花。」
「是長公主殿下?」梁道玄此時才知二人淵源。
「那是殿下還是公主,但宮中甚少有人知曉她的存在。我亦不知,以為是哪個宮女發了瘋。我頭暈眼花站不起來,問她要吃的,她歡天喜地出門,沒想到一會兒真給我帶回了從未見過的精緻糕餅。」
沈宜推開前門,二人進入典刑司,壓抑的潮霉氣息撲面而來。
梁道玄卻無心周遭環境,只想知曉下文。
「我吃足了,有了力氣,準備再去死,不巧有禁軍巡邏至殿外,她只要看見那剪影就會受驚嚇,卻拼命忍住哭聲,死死抱住我,讓我快點跑掉,她說,皇祖父要來了,他是要來殺我的。」
梁道玄不語,不是沒有可說,而是每每聽及此段太子府舊事,就會氣窒難言。
「殿下是瘋症,有瘋症的人手勁兒都大得嚇人,給我胳膊上的傷抓得更痛,我下意識想拿繩子勒死她一了百了,可她一點也不怕我這個要殺了她的人。我那時一個轉念,便用小時候我娘安撫我的辦法給她唱歌,沒想到竟然有了用,誰知這時候,禁軍聽了動靜,大步闖入進屋。」
沈宜忽然停住腳步,他看向梁道玄說:「你是見過殿下受禁軍驚嚇時的模樣,但是那一日的她,你未曾得見。」
「殿下如何?」
「殿下並未逃竄尖叫,她哭著擋在我的前面,拔下金簪,發著抖,喊著不要殺我弟弟,整個人撲向了禁軍。」
梁道玄愕然。
「先帝很快就到了,連他也一時拉不開護著我的殿下,沒有辦法,先帝下旨,讓我去殿下宮中侍奉陪伴,殿下這才拉著我的手,一步一步走回了宮。」
沈宜的眼中第一次在黑暗裡有了異樣的光彩,他打開最後的鐵門,喑啞聲過後,梁道玄看著他的背影,聽到了那幾乎淹沒在黑暗中的聲音:「所以,傷害殿下的人,在我這裡只有死路一條,這就是我希望國舅大人承的恩情,不要慈悲,也無需仁德,他們必須得死。」
第47章 再撥疑雲(四)
沈宜下落的尾音也裹了潮濕的腥氣, 混合在撲面而來的典刑司牢內腐朽味道中。
梁道玄凝視他淹沒在明暗煥變中的背影,四月融融恰恰,明明春寒漸褪,萬戶減衣, 可此刻日落將熄, 仍有濕浸冷意悄悄從袖口領口遊走。
話雖如此, 若是沈宜藉機行事,捎帶一手舊日恩怨,自己不甚清楚前因後果, 報恩也成了包縱,但於前,自己也說過會報還,於後, 其言中之厚誼蘭因, 又是重中之重。梁道玄不想貿然應允以致國法失度人心馳背, 也不想冒失拒絕, 真傷了沈宜與妹妹的相輔相成,又損了這番剖白言辭里的坦率與情誼。
「沈大人已經找到兇手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