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正在這一川風月爛漫碧春的山麓溪畔亭間,等來了佳人赴約,就算結果不是自己所期待,也算共賞春色不虛此行。
但隨著柯雲璧隻身走來,她的神色卻看起來寧謐而哀沉。
梁道玄正欲開口關切,誰知柯雲璧率先開口道:「梁大人久等了。」
「要不然你還是叫我玄之吧……」梁道玄趕緊拒絕這見外的稱呼。
「我見過郡主了,不過答案未必是你想要的。」柯雲璧並不嘆氣,可眼神與情態卻比嘆氣更顯消沉,「她還給我講了個故事,與之前你講給我的……全然不同。」
梁道玄一驚,心道莫非此事還有其他枝節?
只見柯雲璧緩緩步過身側,目視前方新翠山野,迎著溪間清風:「眾人皆知徽明郡主為情所困,落髮出家,可郡主說,也請你我聽聽看,這情,值不值得她舍因成困。」
第59章 翹思慕遠(五)
「古西阜北道是西陲邊地, 貧瘠土地被太阿嶺和九枯山擠成窄窄一道天塹,自古窮困荒蕪,耕作不易礦深難開,本地百姓只能靠黃土和荒山世代求生。純宗皇帝子嗣甚多, 他獨愛其中幾位寵妃所出, 廣濟王生母只是一低微宮人, 又早早過世,因此他尚未成年,就被分封至古西阜北道的荒困邊地伊州。徽明郡主與世子也是在此地出生。」
桑槐之下, 偶爾微有蟲鳴,柯雲璧從來沒同梁道玄講過這樣多的話,清越的聲音仿佛自風中拂來。
他靜靜地聽,似乎覺得古西阜北道與伊州有些耳熟, 但卻不願細想打斷。
「封地王府, 不能建於重鎮。這是太【】祖的遺訓。廣濟王府遵循此訓, 也只是在伊州一名為康茅的小鎮上。此鎮在窮苦貧瘠的伊州, 也是最為荒僻的所在,廣濟王不忍見百姓苦難,便以自己的年俸建立書院與刊局,供本地孩童讀書, 又設南北行,雇本地人組成駝馬隊,翻山越嶺,做吃苦耐勞的小本生意。於是康茅鎮在廣濟王抵達這些年, 日子愈發有了起色。」
柯雲璧回頭看向梁道玄:「徽明郡主一出生就是廣濟王的掌上明珠,讀書寫字皆是親自把握傳授,待她一十五歲時, 已然是頗有才名,然而她弟弟也就是世子,不愛鑽研讀書,她無人可講辯,便常常扮作男子,前往廣濟王所設的蒲茅書院,旁聽先生講學,或與同窗坐而論道。」
「求學之心,理當如此。」梁道玄從前也聽表哥說起,一般書院絕不趕旁聽學生,弘道授業,雖以本院學生為最重,但若有人一心向學,決不能廢其心志,有辱聖人載道之德。
「蒲茅書院說是書院,但不過只有一個院落兩位座師,多以干蒲茅葦做屋頂和室內鋪墊,十分簡陋,郡主卻醉心其中,求學之心必然篤定。」柯雲璧的眼眸卻在這句話後微微低垂,「然而那一日,她卻與一自鎮外鄉下剛剛入讀的十五歲少年爭執起來……」
「二人論《詩》之草木風物,又辯《楚辭》芳草各有隱讖,最後相執不下,以作草木之詩,賦個人之道。郡主自讀書以來,無人能爭其殊慧,今日被那鄉下小子的不可一世激怒,非要爭個高低。起初她落了下風,那鄉下小子賦詩自有一手,桃李與棠菊,每個都信手拈來,班中同窗無不稱好,眼看要敗下陣來時,輪到她起題,她想起昨夜王府內父王書房那兩盆曇花,於是便以此作引,化用前人黃山谷的雅作,起了句『優曇華勝雪,惟隱稀世間』,言畢,那位一直文思泉湧的鄉下小子卻呆呆站著,許久,認了輸。」
稍加思索,梁道玄便明白個中緣由:「窮苦鄉間農家子,能讀書博學至斯已是不易,曇花那般稀有的名物,想來他根本未曾見過,又如何以詩應對?」
柯雲璧驚覺梁道玄之敏銳,一個富家子弟,居然也如此曉得民間疾苦難處,一時竟也有些發怔,回過神來,才繼續將故事講下去:
「正是如此。可當時郡主卻不知緣由,竟追出去,頗為盛氣凌人追問他是否覺得自己不堪應對,才如此自離羞辱。誰知那少年不卑不亢,無有半分自傷與怨懟,磊落坦率,竟以實情告知,只說自己出身貧苦,不識曇花,無法應答,理當認輸。郡主驟然自慚形穢,深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為自己所言所思而羞憤不已,一時情急,竟約那少年今夜在王府後門相見,她會帶來曇花,讓他得以見識。然而那少年卻一本正經說,女子不該夜遊。她被看穿裝扮,並無羞怯,只是十分氣不過,要少年務必前來,繼續將那詩對下去,分個勝負出來。」
等等……
梁道玄猛地自記憶里摘出與古西阜北道相關的人,但柯雲璧卻繼續講道:
「那日夜裡,她去父王書房偷出一盆含苞待放的曇花,買通王府的下人,悄悄出門,少年竟然赴約,二人在王府外道邊堆放雜貨的棚子裡,就這樣靜靜等待曇花開放。少年將自己的粗布上衫披給郡主,二人挨得極近,抵禦長風夜涼,上半夜過去,曇花固執低垂,直到二人相偎入睡,聞得一陣奇異的清甜香氣,郡主推醒少年,同賞夜曇綻放,待到曇花須臾後萬千花蕊閉闔,兩人的手已因激動握在一處……」
梁道玄感知傷懷,但他還是說出了已經知曉的答案:「這個農家少年,就是徐照白徐大人對麼?」
柯雲璧的目光不比梁道玄悲傷的心緒好到哪去,她緩緩點頭:「那個時候,他孤身在外求學,一年後戰亂四起加上慈鹿江決口,諸人的命運才因此轉變。」
「威宗登臨大寶,郡主隨父親廣濟王入京,後家中轉封富庶之地,永離伊州故鄉。她也留在了宮中,直到五年後。」後面的故事梁道玄便能接上辛公公與眾人所周知的那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