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梁道玄也沒睡踏實。
昨夜他在腦海中整理了目前所持的線索,發覺除非第一現場和第一證人出現,否則他很難去判斷此次決堤罪魁告發的真偽。
然而他千里至此,距離慈鹿江決口已有六日有餘,若定陽王無辜,地方官吏聯言誣告,那怕是證據早處理得差不多;如果定陽王罪有應得,反之亦然。
總之第一現場已經徹底消失,想明察秋毫,就得費些心思。
潘翼又一聲呵欠打斷梁道玄思路,他欠身欲要關心詢問,卻見潘翼長大的嘴半晌沒合上,一雙眼睛直直望著前方。
梁道玄也順望而去,看見了同樣一幅景象。
藍得發白的天空下,死去的牲畜在用腐爛的軀體宴請食腐的飛蟲,它們倒在官道上的一片片水跡中央,周圍的泥土濕潤腥臭,破碎的樹枝樹幹癱軟在觸目可及的任何地方。
沉默後,徐照白開口:「外圍的洪水已經退了。」
他在工部多年,精通水文之事。
「往前很快就到青宕城了。」地圖在白衷行手上,他熟悉路途,且他們剛剛路過標有距離的里堠,「那裡除了西北地勢都很高,大概洪水是由高至低沖至此處的。」
徐照白點點頭,率先撥馬前行,繞過了牲畜的屍首。
其餘人紛紛跟上。
「記一下這裡的大致位置。」梁道玄在路過白衷行時輕聲提醒他,「待我們抵達後,徐大人多半會讓人找回此地掩埋腐肉。」
這是為了防止水災後的疫病。
白衷行對梁道玄一路無有不從,點頭道謝。
接下來的路,各人倦意全無。
到處可見水淹泡過的痕跡,也有不知是人是獸的殘肢散落成為腐壞的肉塊。如果沒有令人不適的腐臭味道,周遭瀰漫的也是洪水特有的土腥氣息,有一兩個年輕的南衙禁軍不大受得住,想要嘔吐,卻擔心上峰責怪,只能蒼白著臉,硬生生忍住。
在青宕城南門隱約出現在盤山道的視野里時,災民的身影也漸漸顯現。
連徐照白也未曾料到會有這樣多的災民聚集此處。
這和之前所奏大有差池。
峨州報上來受災情影響的百姓是三萬人,這三萬里有一部分是家鄉遭淹沒流離失所,也有受洪水圍困來不及走脫之老幼,整座青宕城當時都圍在水中且西北城牆垮塌,導致百姓日常生活受到影響,周遭鄉民也不能倖免。後續的奏報有寫明,積聚在青宕城周邊的本縣流民大約有一千餘人,這是正常的數字,其餘大部分災民應該還在各縣本地地勢較高的地方——尤其是受災嚴重的幾處,道路斷絕,哪這麼輕易走到青宕?
且經過初步處置和糧食的調撥,災民情況應不至此。
可他們所見,是綿延的草棚,棚內皆是衣不蔽體的災民,哭聲隱隱,復又哀嘆,有本地縣府的衙差似在清點人數,數量還不算少,隔幾個棚子,便有三五官差穿梭在半數躺倒的人群當中。
而這些災民,一直到青宕城的城牆下,擠擠挨挨,幾乎有兩三千人。
這大大超過了徐照白和梁道玄的預期與之前的上報。
他們剛一下馬,立刻有人圍上,但不是災民,而是官差與小吏。
「參加御史大人。」
作為御史,徐照白一身紫色高品大員的官袍已說明身份。不久,遠處城門內就有穿著青綠二色官袍的官員小步快跑出來,約十二三人,齊齊拜道:「峨州州府衙門諸官吏,請聖躬安。」
這是最標準同御史開腔問候的官話,御史代表皇帝,先問聖安,可見到底是州府的衙門有些見識和講究禮數,要比路途所經的幾處縣鄉好上許多。
但此時此刻,也沒人有心情計較這個,徐照白回道:「聖躬安。」
峨州眾官又道:「參加御史大人。」
徐照白抬手示意他們起身,卻不多做客套:「峨州府知州朱善同上前。」
站在最前頭的綠袍官吏立刻再行一禮,他約和徐照白差不多年紀,長相周正面龐偏闊,一雙濃眉下是蓄滿愁苦的眼睛:「下官朱善同聽令。」
「為什麼報上來的災民數量和實際相差?賑濟的糧食可有短缺?是否有災民因飢餓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