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試探果然起了作用。
「梁國舅,既然今日坐在這裡,你我何必百般來回不言一字呢?沈公公這番究竟是悲從中來還是焉知非福,你我心中都是清楚的。他的父親和弟弟……死了比活著有用多了。你是連中三元的學富五車之人,必然熟讀《左傳》,其中《宣公二年》說『晉靈公不君』指責其在其位不為其政,暴虐無道,後被殺,趙盾受累有嫌,而孔子卻說他是『古之良大夫也,為法受惡。惜也,越竟乃免』要是跑了就能保全一世英名,可見即便聖人眼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父在上,也當有所擔當之責,無責,遭厄亦難辭其咎。」
徐照白不愧是威宗欽點的狀元,引經據典延伸示意,要麼少說話,要說就切中要點。
得到了想聽的話語,梁道玄在保證自己餘地的同時再朝前一步:「徐大人是不想沈公公受無端牽累,才仗義執言麼?」
「我是希望陛下能不受此累,才出言相告。」徐照白順勢登高,來到了最終的目的地。
梁道玄看他含笑的眼睛,猶如在看一個陌生人,這個人只在公務政事說確鑿之詞,但在平常,字字句句恨不得都是模稜兩可,但今日言簡意賅,直奔主題。
徐照白的兒子娶了梅硯山的一個孫女,聽說二人年齡本是有些差距的,但徐照白硬是讓兒子將近而立還未成親,等著這位梅家千金及笄後,才迎娶進門。
這想必是梅硯山的安排。
徐照白膝下僅有一子,能聽任這樣的婚事耽擱,可見他對老師的恭順,梁道玄本就是多疑善慮之人,聽這些入耳,很難全然相信。
但假如徐照白背棄梅硯山,那一切就很好說明了。
當初之事,徐照白未必沒有恨過自己的老師。為情愛,梁道玄覺得不可能,更大的可能是,原本登臨至高奪取文魁,以為未來和明日盡在掌握的徐照白卻遭受了當頭一棒,讓他知曉了世間權柄,與他無關,即便他天下第一,也要俯首帖耳猶如奴才侍奉權力的主人。
或許在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自己的所求。
今時今日,梅硯山不管是身體還是精力都已大不如前,再經過自己和妹妹以及洛王的有效打擊,朝中扶持的有能勛貴與新晉的兩屆科舉所拔擢的人才,漸漸暫露頭角,可以和梅硯山一黨行成相持,最起碼朝廷當中不再是一種聲音,關於皇帝的培養與未來,朝政的傾向,梁道玄和妹妹早就有了發言權,這或許是徐照白最好的契機——由告知沈宜之事,促成沈宜與太後國舅一脈正式結盟,調整天平的權力結構,最後,徐照白再邁出他要走的那一步。
這樣的謀算,應當戒備,然而不像梅硯山,眼前之人,卻是有條件可談。
梁道玄只關心一件事。
「陛下也一直是我與太後的心頭所系。」梁道玄微笑視之,「先前梅宰執以為,陛下心性純質天然,不應早早親政,不知徐大人如何看待?」
徐照白也以直視回應梁道玄的目光:「梅宰執與先帝親厚,喜侍奉之君如是此番,然而千人千面,天下明君,並非僅有一諡,文武宣成,昭仁聖孝,皆有作為。陛下純仁是真,然心性學問,皆強於同樣年紀的孩童,倒不適宜如此看待了。」
「如何見得?」
「我觀今次考選,與陛下同齡之人所作文章,公整嚴謹者有,文辭清雅者有,可若論立意立論之充裕,思鳴之迥達,無一人能出陛下其右。」
梁道玄當然知道這是徐照白為了表示相信陛下的誠意,可是這是夸自己看著長大的小外甥誒?他聽著都要飄飄然了,就是得繃著得體的笑,不敢暴露一點,也不敢說是啊是啊他超級棒的好吧?
哎,難怪天底下的君主都很難抵抗高段位的馬屁,這他也頂不住啊……
但一個理智的成年人在利益面前應當保持足夠的審慎冷靜,梁道玄垂眸仿佛認真思考,再抬頭時,已是透徹一笑:「要我看,該讓徐大人來做陛下的老師,師生之誼,受良正之教。」
這是梁道玄給的第一個條件,讓徐照白做小外甥的老師。
不知道為什麼當初梅硯山讓王希元做帝師,卻沒有讓似乎更合適的徐照白來為之,眼見王希元因身體原因告假次數越來越多,前幾日甚至因入夏甫熱躺了六七天,妹妹已與自己商議新任帝師的人選——王老學士還是早些頤養,要真是為陛下到了油盡燈枯,太後和自己也覺得不忍。
這個人選要是必須和梅硯山商議,梁道玄很擔心又是一場拉鋸戰,為爭得合適的利益,不得不延期,那小外甥的教育如何?這才是重要的。
徐照白雖也有可怖的野心,和莫測的目的,但此時梅硯山尚在,到底還是壓得住他,讓他夾在中間做這個帝師,一能讓他同心協力培養陛下,談感情就不實際了,而與陛下建立一定利益的共同才是要緊,那麼今後,他在陛下之處可謀得的利益大於自己恩師時,選擇便不言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