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勉強睜開眼,看見床邊是那位大家稱其為「媽媽」的女人。
媽媽正在大發脾氣,對著那個他常見的照顧自己的女人。
照顧的女人低著頭,一邊鞠躬一邊承受著怒火,媽媽對著女人怒目而視,手指指著床上他的方向,嘴唇快速開合,表情憤怒,但眼裡卻蓄著淚。
看到媽媽的眼淚,他心生一種共鳴,這共鳴讓他覺得冷,同時也覺得暖。
他也哭起來。
後來,他再也沒看見過之前照顧自己的那個女人,取而代之的,媽媽留下來,照顧了他很長很長時間。
他喜歡媽媽,他喜歡和媽媽在一起。
和媽媽在一起是安全的,是快樂的,是會讓他感到完整的。
只是,和自己在一起的媽媽,似乎並不快樂。
這段日子的記憶是模糊的,他只能記得,媽媽總走來走去,接著電話,皺著眉頭,時不時往他的方向看。
當與他對視的時候,媽媽就會溫柔地笑起來。媽媽笑起來很漂亮,會讓他內心觸動,為之由衷地喜悅。
後來,來了一個新的照顧他的女人。這次的女人很溫柔很細心,會一直守在他床邊,會對他每一個聲音都及時給出響應。
他很快對這個女人建立起安全感,產生了依賴。取而代之的,媽媽就不那麼經常出現在他身邊了。
不過,好消息是,媽媽似乎又快樂了起來。
偶爾他再見到媽媽,媽媽總是笑盈盈的,不管是接電話時,還是和別人說話時。
媽媽的快樂,覆蓋了他見不到媽媽時的想念,也令他快樂。
嬰兒早期存在全能自戀時期,認為自己是無所不能的,認為自己想要的都能得到,否則就會自我毀滅式的大哭,直到欲望被滿足,或是猛然意識到自己的無能和渺小,逐漸捨棄自己的欲望。
段禮顏就是在這過程中,早早地領悟到了世事難兩全的道理:
和他在一起的媽媽不快樂,他想媽媽,但也不想媽媽不快樂。
和他分開的媽媽快樂,他不想和媽媽分開,但也想媽媽快樂。
年幼的他還不懂道理,但內心已經在嘗試找一個平衡:
把「我」縮小,縮到無限小。
不要有想法,不要有妄念。
只要我不「想」,媽媽的快樂就不存在矛盾。
哪怕我不小心「想」了,也沒關係。
只要,我不說。
段禮顏長大了,記憶開始更加清晰。
他開始習慣於被周圍的大人們評價為「內秀寡言的孩子」,開始習慣於安靜坐在角落,儘量不開口說話。
但,還不至於完全不說話。
當有人靠近,問他問題時,他還是會乖乖地開口。
因為有人期待他的回答,便意味著有人期待他說話。
是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想法產生了轉變呢?
段禮顏記得,好像是三歲時的一個雷雨夜。
窗外的雷鳴將孩童從睡夢中震驚,他猛然坐起,在房間內溫馨的小夜燈照射下,看到牆面上映著自己孤零零的影子。
他還惺忪著,依稀想起剛上的幼兒園開始教繪本,繪本經常出現小朋友聽故事的畫面,畫面里,爸爸媽媽都在身邊。
仿佛爸爸媽媽陪著小朋友,是一種常態。
他想:那為什麼我沒有爸爸媽媽陪著呢?
轟隆隆——
就在這時,雷聲又在窗外炸開,嚇得他身體一哆嗦。
他屏住呼吸看向窗外,只見陰沉的天幕像童話中惡魔施的咒,讓他害怕。
接著,陰雲間有電光如蛇劈閃,仿佛要撕開那雲幕,讓被封印的怪物衝出來,他顫抖著嗚咽著,卻在這時,又聽見了那閃電後緊隨的雷聲。
嗡隆隆——
一如那怪物現形前的咆哮。
威懾著整個世界。
段禮顏陷入巨大的恐慌,他本能扭頭,朝屋外呼喚:
「阿姨……阿姨……」
這是他第三位保姆,接替第二位剛懷孕的保姆。
他習慣了別離。
好在新阿姨也很負責,對他寸步不離,只是年紀比較大,體力總跟不上。
現在這個時間點,阿姨大概率已經睡了。
尤其窗外雷聲轟鳴,阿姨應該聽不見他的聲音。
他其實可以用電話手錶聯繫阿姨,但他沒有這麼做。
甚至,阿姨沒聽見他的聲音時,他心生一種不自知的竊喜:
我有藉口做一個麻煩的小孩了。
段禮顏掀了被子下了床,顧不上穿鞋,打著赤腳就跑出自己的套間,要去對面找爸爸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