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知影熟悉這間屋子。
熟悉得一如呼吸。
他跪坐在團蒲上,讓小貓舒適地睡在自己膝上,仰頭平靜注視靈桌上的遺像。
房間深處的幕簾縫隙,漏進窗外一縷慘澹月光,恰好斜淌過相框的邊緣。
閃動的碎光飛濺,落在跪坐男人的鼻樑上。
他仰頭承接來自愛人的光, 猶如正向神明祝禱的虔誠信徒。
他無聲與他的神明交流:
都說七年一輪迴,生命亦如是。每七年人體就會換一輪細胞,如同更換了一副新的身體。
他因此困惑,想得到神明的解惑:
怎麼七年了,只要再度看到你,所謂的「新身體」還是會有失控的反應?
怎麼七年了,這具身體裡還是那麼空,沒被新的血肉填補?
怎麼七年了,我已變得不是我,還是沒能戒掉你?
神明沉默不語,無人能解惑。
好在他擅長偽裝,並對此習以為常。
正如他這些日子哪怕一直處於匪夷所思的狀態,外表也無人能看得出來:
死而復生。
人變成貓。
簡單幾個字,不難理解,卻組合成逆他常識而行的可能性。
段知影從未妄想過溫妙然可能復活,他一次也未曾敢如此幻想過。
幻想是美好的,可一旦從幻想中抽離,意識到這是絕無可能的事實,巨大的落差會讓他生不如死。
而他答應過他的家人,要活下去。
所以他不能妄想,也不能輕易相信。
以至於,當那天從這間屋子裡找到妙妙,當他結束一切回到家,檢查信用卡消費帳單,確實找到那天在超商的消費記錄,甚至能列印出詳細的購物明細……
當他收到差李昭截取的沿街監控錄像母帶,確實從中看到與自己並肩而行的溫妙然的背影時……
段知影陷入前所未有的動搖。
但他接受得比自己想像中更快:
只要有溫妙然回來的可能性,段知影願意輕易顛覆對世界的底層認知,逆轉他二十五年的知識與習慣,付諸任何代價。
雖尚未證實溫妙然與妙妙的聯繫,段知影也已然付出了代價——
因常識與理論無時不刻不在對抗,他的精神狀態比起先前,可謂加倍糟糕。
畢竟之前,段知影只需自然呈現外在的麻木狀態。
可現在,因為小貓或許就是溫妙然的可能性,因為小貓就在他身邊看著他,因為那個和溫妙然的約定,他必須要逞強。
假裝自己正毫無副作用地康復中。
假裝自己全然享受地好好生活著。
假裝自己徹底脫離了消沉,哪怕有混亂,也至少不能被小貓發現。
只是,與自己高度相似的孩子,眼眸是一對鏡子。
讓一個骯髒的靈魂,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虛偽與無能。
讓他此時不得不在沉寂的冬夜裡,重新向神明祈禱。
信徒在昏暗的光線下,仰頭對著那一點點碎光呢喃:
「那個約定,我現在執行得有些吃力。
「你什麼時候能再來一次?
「再來教教我……怎麼好好生活……」
*
「嗚……」
懷裡掙動的小動物,讓段知影從無限消沉的意志中抽離。
他猛然回神,低頭,看到小貓的鼻尖濕潤,應當是被一滴天降的水砸濕。
段知影抬手,抹過自己的眼眶。
轉瞬即逝的淚意已然乾涸。
「妙妙?」他輕輕喚著小貓的名字。
初醒的小貓僵著身體,好像剛掙脫一場糾纏的夢,還分辨不清夢境與現實。
「夢醒了。你已經回來了,妙妙。」段知影深呼吸,莞爾,低聲提醒小貓。
小貓仰起頭看他,他赫然見小貓的眼神從出離轉為領悟,而後是強烈洶湧的情緒。
他聽見小貓「嚶嚶嚶」地嗚咽著,急切地往自己懷裡鑽,好像受了什麼莫大的委屈。
「怎麼了?」段知影趕忙用手壓住小傢伙的背,怕它撲騰間從膝上掉下去,並順勢想檢查它的體溫,判斷它身體是否還有恙。
但從來乖巧的小貓難得不配合,掙動得厲害,不要他檢查,就要鑽進他懷裡。
段知影無奈,乾脆鬆了手,讓小傢伙縮在自己小腹上,腦袋抵著他的身體反覆地蹭。
「好著急啊你,」段知影忍不住打趣,「我都想把你電池摳掉了。」
以往他這麼口頭「欺負」小貓,小貓會馬上從消沉情緒中振作,啟動「戰鬥模式」跟他激情對抗……
可今天,小傢伙並未這麼做。
哪怕被他威脅要摳電池,小貓還是縮在他懷裡嗚咽著、顫抖著,像是依賴,像是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