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你呢?你的妄想,有沒有半點理論依據?
內心如此矛盾,段知影卻不能崩潰。
畢竟小貓就在身邊,歪著腦袋,疑惑地觀察著他。
於是他笑。
笑著在眨眼間看到愛人的死狀,笑著在睡前對上愛人無法瞑目的回望。
與父親徹夜喝酒的那個夜晚,他將雲霧中的弦月幻視成溫妙然的笑眼。
還能再看到這樣的笑眼吧?剛接受「復活的可能」,段知影自然會如此想。
於是他眼前當即呈現溫妙然的死狀,腦內另一個殘忍的聲音趁機肆意嘲笑:
想吧!想吧!等現實狠狠打你的臉,讓你有了妄想的希望之後,確定溫妙然不可能復活,你就徹底完了!
段知影在理智的拉扯間瀕臨死亡。
他倖存下來。
給母親探班、親子團聚的那個白天,他在微風和煦中感受到美好。
他想:等溫妙然回來,就給家人們正式介紹。
逐漸與溫妙然形象綁定的猩紅色,便在當時漫上腦際,污染他的眼睛。
那個聲音同時說:你確定他會回來嗎?你確定你現在消耗精神支撐起來的「美好」,能長久嗎?若他回不來,你的家人要是再度經歷你的消沉,他們就毀啦!
段知影倖存下來。
在小貓面前,因它每一個可愛的反應暢懷,因它每一個相似的反應聯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時……
溫妙然的死狀逐漸扭曲。
那個聲音不依不撓道:你見過這個小傢伙變成人嗎?你在一個無辜的小生命上投射怎樣沉重的妄念?你瘋了段知影,你已經瘋了!
段知影終於還是倖存下來。
直到最後,段知影站在段禮顏面前。
他驚覺,自己在這個小孩子面前,無法逞強,也無法偽裝。
與小朋友相處,和與成年人相處,是不一樣的。
成年人有自洽的邏輯,能根據他給出的表演自我說服。
小朋友邏輯或許差一點,卻有最敏銳的直覺。
孩子聲稱自己看不清他。
這是真相。
畢竟他自己也看不見自己。
畢竟七年時間太短,又太長。
短到不夠他戒掉一個人。
長到足夠他徹底弄丟他自己。
*
「我是溫妙然」。
五個字出現在計算機屏幕上時,妙妙猛然回身,看向段知影。
它期待看到段知影的表情,想知道對方看見這行字時,會是什麼反應。
它想像中,段知影或許會錯愕,或許會狂喜,或許會笑中帶淚,也或許會一如往常淡定瞭然……
它唯獨沒想到,段知影會是這樣的反應——
顫抖地抬手掩著臉,手背上青筋暴起,指頭因過分用力地壓著頭骨,而泛起青白。他佝僂著腰身,渾身細細密密地顫抖,像一具被碎片勉強拼湊的骨架,下一秒就要破碎抖落滿地。
「喵嗚……」妙妙心一驚,它驚恐喚一聲,想靠近段知影。
可段知影聽到它的叫聲,卻並未抬頭,只後蹬一小步,拉開了距離。
是有點抗拒的表現,是不敢再目睹那行字的,迴避的表現。
妙妙卻不因他迴避和抗拒自己而傷心。
它只因段知影此時此刻的表現而心疼:
一個人懷揣著七年不曾明面上妄圖的願望,一朝得償所願,他會想什麼?
會質疑其真實性,會質疑自己終於瘋了。
會狂喜到靈魂出離,會一時飄飄然不能自已。
會因過往的遭遇而悲鬱自憐,會惋嘆丟失的過去和自我。
會在過於美好的現實前自慚形穢,會不敢面對被折磨得面目全非的自己。
也或許以上這些每一個都強烈到足夠摧毀一個人的情緒,它們能同時存在。
妙妙非常清楚,此時此刻,眼前這個人,正在巨大的信息量中沉浮,正在洶湧翻滾的情緒中掙扎。
他的迴避,是在保護它。
他怕自己會失控,會傷到它。
可妙妙已經被保護得很好了。
變成小貓的這段日子,它被養得很好。
身與心都被滋養充分。
因而它現在有滿滿的動力和勇氣,去承受段知影施予的一切。
好的壞的,它都能承受。
它唯獨不接受的是,時隔七年,此時此刻它明明已經回來了……
卻還只能眼睜睜看著段知影,獨自承受這一切。
心跳驟然加快,熟悉的身體膨脹的感覺,重新湧進貓咪小小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