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
裴祜抬手去解肩側的盤扣,更衣這樣的事,他向來是親自動手,饒是長於深宮,他還是不習慣有人近身伺候。
不過......
裴祜忽然想到仲夏澄湖畫舫上,讓她充當自己一日侍女的那個雨夜。
瞬間的失神後,裴祜解開了盤扣,這時,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於元忠鐵甲未解,因竭力奔跑而喘著粗氣。
「殿下,盧娘子——」
「陳宇沒有告知你將她周圍之人盡數撤下麼,本王說過,不想再聽到有關她——」
「王爺恕罪,屬下
還是留了一人,向元來報,盧娘子於昨夜被人劫掠至刑部提牢司代主事李康泰宅中,盧娘子受了刑......生死不明!」
這是於元忠跟隨裴祜十多年來,生平第一次沒有遵循他的命令,甚至出言打斷他的話語。
端仁殿內寢如死寂,只凝了一瞬後,於元忠面前便閃過一個玄色身影。
殿外,乾王親衛向元渾身浴血,匍匐在地,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他只喃喃了三個字。
「吉慶,宣太醫!」
裴祜語音未落,這抹玄色身影瞬間消失。
暮色漸深,兩波人馬自皇宮與乾王府魚貫而出,最終匯聚於京城外西南郊的一處荒蕪之地。
天公不作美,深秋時節,一場大雨傾泄而下,將天邊僅存的光亮蠶食,天地間一片昏暗。
於元忠和陳宇策馬狂奔,緊緊跟隨在裴祜的身後,二人之後的鐵胄輕騎浩浩蕩蕩,馬蹄所經之處地面震動,泥水四濺,眼前雨幕密織,眾人的目光緊緊凝結在他們唯一的主人——乾王的身影之上。
不久後,隨著裴祜胯下駿馬的一聲嘶鳴,隊伍隨即停下。
於元忠和陳宇眉心緊皺,在看清前方是何地之時倒吸了一口冷氣,兩人一左一右,不約而同地看向前方那高大背影。
這道寬厚背影自年少時第一次相見,便帶給兩人足夠的安定,不論是在平北戎時面對十數萬敵軍,還是被賊人設計截殺,太子親衛幾乎盡數身死,只剩十餘人突圍時,這道身影始終巋然屹立,脊背如松。
可就在深秋的雨夜裡,這巍然的身影竟隱隱顫抖。
「亂葬崗。」
這是向元昏厥之前拼盡全力吐出的三個字,也是目前裴祜能夠得知和盧月照下落有關的唯一線索。
而下一刻,玄色的身影便似瘋了一般沖入了那屍山之中,他們的太子,他們的乾王從未像此時一樣狼狽不堪,他跪地於那冒著血水膿汁,滿是大雨也沖不盡惡臭氣味的亂葬崗,徒手扒開橫陳於地上的屍體,甚至湊至那或殘,或爛的灰青色屍臉前,仔細辨認著屍身的五官面容。
隨著於元忠的一聲令下,三百乾王親衛也盡數跪伏在地,從外至內,一寸一毫地搜尋著,在被召集之時他們就已知曉今夜任務為何。
是一貌美女子。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漸漸地,亂葬崗最上一層的屍體被一一確認,現已挪到了對面的空地上。
眼見王爺並未停下,眾親衛也不停歇,繼續翻找著。
可隨著對面堆疊的屍體越來越高,身下的屍山越來越矮,有人受不住腐爛屍體的接連衝擊,連連作嘔,雨夜漆黑,隨手一摸不是屍塊殘肢,便是肉蛆腐蟲,巨大的糜爛屍臭幾乎將人醃入了味兒。
陳宇又一次忍住嘔吐之意,扒屍體的動作不停,只憂心地看向不遠處的裴祜。
他從未見過殿下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甚至殿下分明已經麻木,像是失去了嗅覺和觸感,只留下了攝人目光,以及......一顆跳動的心臟。
或者說,至少此刻,殿下的心臟只為盧娘子而跳動。
裴祜恨不得就在聽聞盧月照「生死不明」四字之時便親手持刀破開自己的胸膛,拔出肋骨,將那顆心臟生生剖出。
大雨肆意沖刷著他漏了一塊的心口,儘是鮮血淋漓。
他後悔了,他從未有一刻像此時一般追悔莫及。
他後悔自己賭氣之下將她身邊之人撤離,後悔被她的「莫要再喜歡」所傷,後悔沒有真正看清自己的心意,他心中的愛欲之火好似被她的三言兩語澆滅,他也強迫自己徹底放下,任她自由。
可不過一日之間,她蹤跡不明,生死未卜,而他心中將要燃滅的愛火,在這個密雨斜侵的亂葬崗,死灰復燃。
將一團帶肉枯骨扔出後,裴祜也終於從深思混亂中回神,他強迫自己迅速冷靜下來,而後,他從屍堆中跨出,望向細細織就,密不透風的雨幕。
「陳宇,你帶著二百人將屍體最上面幾層再仔仔細細翻找一遍,剩餘一百人跟著於元忠,隨本王過來!」
她哪怕被扔到了亂葬崗,屍體如此雜亂堆疊,又怎會在中下層。況且方才三百餘人已經仔仔細細翻找過,若是不在此處......
裴祜旋即翻身上馬,向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