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他們的馬車行在最尾,前頭沒人留意到他,他一壁盯著前面,一壁瞥下眼來,「二嫂,方才丁家太太說的那些話,您聽不出意思?」
方才見她非但沒有躲著點那丁大官人,反而湊上去問那丁大官人的傷勢,這不是更加引人誤會她也是情願的麼?他以為她是糊塗,少不得來提醒。
誰知西屏卻沒所謂,「他們一日不說穿,我就敷衍一日,大家面上都過得去,不是很好麼?」
他心下著急,「那到說穿那日呢?你再說不願意,豈不晚了?」
有沒有那日還兩說呢,西屏心道,面上只是笑,「眼下就有害我的人,我望不到那麼遠。」
南台沒作聲,她看他一眼,又添補一句,「三叔,你不要多心,我不是說你。」
是說姜俞生和盧氏他們,不過他很難不想到自己,到底是他害她掉在了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他想他有必要替她的苦厄承擔一份責任,所以沒說話,眼睛盯著前頭馬上的姜俞生,仿佛比在他後腦上的刀刃,任憑兩匹馬如何顛晃,他冷戾的目光只管一動不動。
這一程踢踢踏踏的馬蹄聲摧人慾睡,西屏瞌睡過來,看見馬車業已脫離了隊伍,走到慶豐街上來了。跟車的只有個裘媽媽,及至馮家門前,她下車吩咐,「您老先回去,下晌也不必派車來接我,吃過晚飯我在街上雇頂轎子自己回去。」
那裘媽媽忖度一下,樂得輕省,忙答應了。
太陽烈烈的,她咧開嘴露出的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讓西屏覺得厭嫌,只等她鑽進車,臉上的微笑立刻消散得無影無蹤。她叩了兩下門,空暇中捏著帕子狠狠蹭了蹭了衣襟,覺得在碼頭上給丁家太太掣的那一下子,還殘留著她身上的惡俗的脂粉香,這一路的山風都沒吹掉。
門很快開了,兩扇門間站著時修閒逸翩然的身姿,臉上露著一抹惺忪的笑意,像是剛睡醒。西屏本能是要笑的,可見他笑得不夠熱絡,便不肯笑了,話也不說,擠開他一徑走進去。
外頭有塊被照壁隔出來的地方,那照壁右邊開著洞門,洞門角栽著棵蒼翠的香樟樹,直蓋到照壁裡頭去,和那凌霄花架連在一起。西屏鑽進洞門就看見滿地濃陰,花架前鋪著竹蓆,竹蓆上擺著張炕桌,桌上放著一盆切好的西瓜,瓜皮青翠,瓜瓤紅亮,她正是渴的時候,忙走去拿起一塊啃。
時修久沒開口,在她後側站著,看見她松鼠似的鼓起來的腮幫子,從左邊啃到右邊,再從右邊又啃到左邊。她也有這不大文雅的時候。
其實此刻想起來,她有太多時候是他不知道的,她離開他太久了,久得他自己模糊了那暌闊本身的迷離。那些他沒見過的日子裡,她又是什麼樣?
他想像不到,只看得到眼前這一則被陽光鑲滾得燦爛的身影。他一眨眼,低頭笑了笑,「這人好生沒禮,進門一句話不說,也不要人請,先吃起人家的東西來。」
西屏抱著一牙瓜轉身瞪他,「這是我家,得了便宜還賣乖。」
她腮上沾著點西瓜的汁,像晶瑩的胭脂,他笑著抬手替她抹了,曉得她的脾氣,揚聲向廚房裡要水。
不一時嫣兒端了盆水出來,趕上西屏吃完了,心滿意足地洗了手,朝蒲團上坐下去,看這一片陰涼,歪著臉抱怨,「你倒得趣,我走了這半日的路,累也要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