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當午劍眉倒豎,一掌拍在案几上,茶盞跳起又落下,濺出幾滴冷茶。
「這時候還講什麼經書!」
她咬著牙,字字如鐵,「他們是要你的命!」
窗外忽然雷聲轟鳴,一道紫電劈開烏雲。
剎那亮光中,鄭禾看清了樓外景象——數十百姓民沉默佇立,蓑衣下的身軀扭曲著凸起的人面瘡,那些猙獰面孔在雨中蠕動,發出嬰兒般的啜泣聲。
雨聲中漸漸浮現出更多聲響:鈍器拖過泥地的摩擦聲,粗重的喘息聲,還有刀刃偶爾相撞的脆響。
這些聲音圍著這棟小樓緩慢移動,像一群逡巡的餓狼。
但最刺耳的,是那些長在活人身上的瘡口發出的嗚咽——仿佛有無數張縮小的人嘴,正寄生在他們的皮肉里哀哭。
鄭當午的手按上漆黑劍柄,骨節發白。
「讓我殺出去。」
他聲音低沉如困獸,「不過幾個染病的凡人……」
「住口。」
鄭禾終於轉身,素白道袍在潮濕的空氣里紋絲不動。
她目光如古井無波,卻讓鄭當午不自覺地後退半步。
「你可知為何雨師選我作祭?」
屋內突然陷入詭異的寂靜,連雨聲都仿佛遠去。
鄭當午的呼吸粗重起來,眼中怒火漸漸被某種更複雜的情緒取代,她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
鄭禾走向神龕,指尖撫過供桌上嶄新的降龍木雕刻成的廣仁王神龍像。
木塑的神像的笑容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詭異。
「因為我們是龍。」
「對麼?」
她輕聲道,「神龍行雲司雨,生來,就要奪走雨師的神位。」
「荒謬!」
鄭當午突然暴起,「什麼雨師!不過是個竊賊!」
鄭禾沒有阻攔,只是靜靜看著她發泄怒火。
當鄭當午喘息著停下時,她忽然抬手結印,一道清光自指尖流出,在空中凝成半透明的八卦圖形。
「你看。「她指向卦象中劇烈跳動的坎位,「天水訟卦,主大凶……」
「不行!「鄭當午猛地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幹什麼!」
她眼中血絲密布,聲音卻突然哽咽:「你不能這麼做。」
「我不准你這麼做!」
鄭禾注視著她年輕的面龐,恍惚看見那個從小就和自己對著幹的女孩兒。
她忽然笑了,眼波如水中漣漪般漾開。
「傻孩子。」
她另一隻手撫上鄭當午發頂,聲音溫柔得不像面臨生死之人,「我不會讓你出事的。」
鄭當午渾身顫抖,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院外傳來木柵欄倒塌的聲響,夾雜著村民痛苦的呻吟。
人面瘡的哭聲越來越響,仿佛千萬個冤魂在雨中哀鳴。
「我不管什麼大道!」鄭當午突然暴喝,劍鋒轉向門外,「誰敢進來——」
她話音未落,鄭禾眉心驟然飛出一隻琥珀心蛛,那心蛛直接趴在鄭當午頭頂,八隻觸角深深插了進去,不斷從裡面汲取著名為【憤怒】、【殺意】、【精力】的情緒。
與此同時,鄭禾把自己身上的【疲倦】、【困頓】這些負面的情緒傳給鄭當午。
鄭當午瞪大眼睛,劍咣當落地,整個人如斷線木偶般向前栽倒。
鄭禾伸手接住她,小心翼翼地將她平放在床上。
「睡吧。」
她取下束髮的木簪,輕輕放在鄭當午掌心,「等你醒來,一切都會結束的。」
油燈終於耗盡最後一滴油,屋內陷入黑暗。
鄭禾在暗中整理衣冠,將有些散亂的頭髮重新綰起。
雨聲中,大門被撞得搖搖欲墜。
那些感染了人面瘡的百姓,還有雨師的信徒,已經迫不及待衝進這個小小的院子裡了。
鄭禾深吸一口氣,忽然想起之前在雨師觀見過的場景:雨師觀眾,祭司唱著古老的禱詞,將活祭品推入沸騰的青銅鼎。
那時的哭喊聲,與此刻門外如出一轍。
她緩步走向門扉,每走一步,體內靈力就鼓脹一分。
指尖觸及門閂時,她停頓了一瞬,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
門開了。
潮濕的風裹著血腥味撲面而來。數十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在雨中閃爍,刀刃反射著晦暗的天光。
但當他們看清門內站著的白衣女子時,竟不約而同地後退了半步。
鄭禾平靜地掃視人群。她看見王鐵匠手臂上的人面瘡正貪婪地吮吸雨水,看見李寡婦懷裡嬰兒臉上睜開的第三隻眼,看見曾經給她送過炊餅的老漢手中滴血的柴刀。
沒有一個人敢直視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