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幽篁小居」停留不過小半個時辰,客氣告辭後,眾人都能覺察乾隆眉頭蹙起,似有心事一般,他仿佛閒步一般在清粼粼的湖邊走了一會兒,眼看天色已經暗沉下來,高樓飛檐中看不清落日,只是西邊天際漸次變成橙紅色,連那些樓台也宛如鍍了一層金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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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樓台直到山。」乾隆輕吟著,回頭問冰兒,「知道嗎?」冰兒素來山川間遊歷,對這些情和景也素來比較木然,此時正走得腳累,猛聽乾隆說話,只是木愣愣地搖著頭,乾隆微哂著又吟詩:「『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何來這種味道呢?揚州,真是既靡靡又剛硬,還記得剛才游過的史可法祠麼?那還是聖祖爺下令重修的,聖心深不可測啊!」他又似觸動了心弦,微微皺了眉,嘆了口氣說:「倒是岳武穆說的:『文官不愛錢,武將不惜死』,可如今的揚州,有麼?……『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雖非烽火,可如今仍舊富庶的揚州,怎的就叫人哀傷呢?」
他說得投入,趙明海和鄂岱等侍衛雖然不大懂,也畢恭畢敬地聽著,冰兒卻忍不住打了老大的一個呵欠。乾隆不禁有些生氣,白了她一眼直往前走,冰兒卻不知好歹地突然有了精神,上去扯扯乾隆的衣袖,乾隆不高興地問:「怎麼了?又有什麼事?」
「瞧,那不是岳姐姐嗎?」
這句話說得乾隆也喜了起來,順著冰兒手指的方向望去,可不是岳紫蘭正在和岳耀祖一起叫賣著雜貨嗎!看樣子,生意甚是不錯。乾隆見到岳紫蘭,便覺得心事乍寬,神氣清爽,笑盈盈用扇子一點:「走,看看去。」
岳紫蘭臉上還微微帶著些青紫傷痕,好在不顯,夕陽西斜辰光也看不清楚。雖忙,她卻有些魂不守舍,看著不斷有遊人把錢丟進父親的笸籮里,竟高興不起來,木訥地幫著招呼、遞貨、收款,見有誰拿起一把黃楊木梳,擠出笑道:「客官,這是上等黃楊木的,二錢銀子。——長四爺!」
「是我。」乾隆含笑看著岳紫蘭,一點下巴示意趙明海,趙明海忙掏出碎銀子遞過去。乾隆道:「生意很好嘛。」岳紫蘭覺得渾身的血都涌到頭頂,哭,哭不出;笑,又笑不出,尷尬地低頭不語。一旁的岳耀祖先也是一愣,忙來打圓場:「原來是恩人!這是怎麼說的,哪能要您的錢呢!上次那銀子還沒還上!」
乾隆只顧盯著岳紫蘭,笑嘻嘻說:「早就說了是給你們的嘛,還談什麼還不還的!你們做生意也是不容易的,我對錢無所謂,收下吧,啊?——紫蘭,臉色不大好,是不是累了?你也別太辛苦自己。」
「謝長四爺關心。」岳紫蘭低下頭,咬了咬嘴唇,冷冷地拋出一句,別過頭來招呼別的客人。乾隆對岳紫蘭,還是第一次碰這麼個軟釘子,不由一愣,又笑道:「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爹,我真累了,反正今兒生意也不錯了,我們收攤吧。」岳紫蘭怕乾隆再糾纏,一抬手把放貨物的油紙一卷,裹起貨物。岳耀祖看看女兒,似是愣了一愣,對乾隆賠笑道:「她這幾日身子不好,長四爺擔待!」也幫著收攤。
乾隆怔在原地,還在問:「怎麼了?」岳耀祖有意無意隔開乾隆和岳紫蘭,笑著亂打岔:「丫頭哪兒敢高攀貴人。——昨天我和她娘為她說了門親,兩下里一相都合意的。——長四爺家在京城哪兒?不定小老兒什麼時候去謝恩,或者叫蘭兒拜長四奶奶做個乾女孩兒,給四爺儘儘孝。……」他夾七夾八說著,都是絕了乾隆想頭的話,冷不防岳紫蘭說:「爹,早收好了,還不走?」乾隆靈醒過來,眉頭打了個大結,卻不知何由發火,眼睜睜看兩人逃命似的離開,半晌才說出話來:「這算是唱的哪一出?他們像撞見了鬼似的!」
冰兒道:「看情形,是怕……」一瞥乾隆臉色很難看,又打岔笑道:「這梳子真漂亮!一定是岳姐姐的手藝——」冷不防乾隆突然發了脾氣,一把奪過木梳扔進河裡,濺起好大的水花,沉下去又悠悠浮上來,在滿是落英楊花浮萍的瘦西湖水裡一盪一盪。乾隆跺跺腳回頭就走,趙明海很少見他這樣,不敢發話,緊緊跟上。冰兒卻覺得乾隆這火實在沒來由,可惜地看看水裡的梳子才跟了上去,卻聽見乾隆走了幾步停下來在吩咐趙明海:「趙明海……想法子把梳子給我撈上來。」連趙明海一起一愣。
梳子撈上來,乾隆細細看看,又用手絹擦掉上面的水漬,拿塊新帕子包起來塞進懷裡,長嘆了一聲直往前走,幾步後又回頭,一臉發泄怒氣的橫勁兒,厲聲問趙明海:「你在這帶轉悠過不少次,那個酒家的酒好?」